海风带着咸腥味灌进领口的时候,向羽才意识到袁野已经在他旁边站了十分钟,一句话没说。
这很不袁野。
训练场方向的号子声隐约传来,下午的格斗训练刚过半。
向羽本该在场边盯着,但袁野一个眼神把他拽了出来。
那种难得严肃的眼神,让向羽没问原因就跟着走到了这片背风的礁石滩。
袁野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大后天下午,海军接驳的登陆舰靠港,我要回去了。”
向羽没接话,他知道袁野的归期早就定了。
陆军特战旅不可能一直放任自己的尖子兵在外头“交流学习”。
“王老虎催了三次了。”袁野踢了踢脚边的碎石。
“说再不回去,就亲自来海军要人。我跟他在电话里争了半天,最后各退一步!我再留两天,大后天滚蛋。”
说着他把手里的石头抛出去,石头在海面上打了三个水漂,沉了。
这时向羽点点头,冷冷的说道,“挺好。”
“好个屁。”袁野又弯腰捡石头,挑了块棱角分明的。
这回向羽看了他一眼。
袁野背对着海,表情在逆光里看不太清,但语气里的东西向羽听出来了。
那不是真的插科打诨,是某种更沉的东西。
“她最近怎么样?”袁野换了个话题,手里的石头被他一抛一接,“我是说,记忆。”
“老样子。”向羽实话实说,“碎片越来越多,但拼不起来。”
“但头还疼?”
“嗯。闪回的时候疼得厉害,平时没事。”向羽顿了顿。
“她在硬撑。训练量已经加到正常水平的七成,我拦不住。”
袁野笑了,笑声短促。“拦不住就对了。那是沈栀意,你什么时候见她听过劝?”
他转过身面向大海,声音低了些。
“我走之后,你盯紧点。别让她玩命,但也别把她当瓷器供着,她最恨这个。”
向羽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沈栀意骨子里有股疯劲儿,受伤前就这样,失忆了也没变。
昨天她偷偷加练四百米障碍,被他抓个正着,眼神里那种“要你管”的桀骜,和从前一模一样。
“还有,”袁野把石头狠狠扔进海里,没打水漂,直直沉下去,“如果......如果她一直想不起来,你会告诉她吗?”
“告诉什么?”
“所有。”袁野转身看他,眼神认真得不像他,“她在兽营创下的那些纪录,她执行过的任务,还有......”他顿了顿。
“还有你们俩……”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袁野摆摆手,像是甩掉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算了,你自己掂量。反正我就一句话:对她好点。这丫头看着疯,心里软得很,你别总板着张死人脸。”
向羽沉默了很久。
海风把两人的作训服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有海鸥俯冲入水,溅起一小片白浪。
“我知道。”他最终说。
袁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咧嘴笑了,那副惯常的戏谑表情又回来了。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走吧,回去盯训练,再待下去武黑脸儿还以为我把他得意大宝贝儿给拐卖了呢。”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训练场。
下午的阳光正好,沙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场地上,沈栀意正在和李猛对练擒拿,动作干脆利落,一个反关节技把李猛按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袁野吹了声口哨,“看见没?这才几天,踩人的功夫全回来了。”
向羽没接话,但目光一直跟着场上那个身影。
最后两天过得鸡飞狗跳。
袁野像是铆足了劲要把离别前的时光填满,从清晨出操结束就黏着沈栀意,美其名曰“最后的战友同框”,实则变着法儿地拉她疯玩。
沈栀意起初有些茫然,她不懂袁野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喧闹,但身体却下意识地配合着。
爬障碍时他在旁边咋咋呼呼喊加油,她会不自觉地加快速度。
抢红烧肉时被他逗得发笑,那种轻松的感觉陌生又熟悉。
袁野眼神里藏着期待,每次她有细微的反应,他都会眼睛发亮地追问“想起来没?之前你比这疯多了”。
但每次得到的都是沈栀意茫然的摇头,他眼里的光就会暗下去一瞬,随即又用玩笑盖过去。
“没事,等你恢复记忆,看我怎么讨回来。”
他心里清楚,这些熟悉的场景和互动,是他能想到最直接的办法,哪怕只能唤醒一点点碎片也好。
可沈栀意的记忆像被浓雾笼罩的海岸,那些刻意复刻的过往,只让她觉得心里隐隐发暖,却始终穿不透那层雾。
离别那天是个晴天。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新兵一班列队解散。
向羽被武钢叫去办公室交代事情,袁野趁这个空当,溜达到正在收拾装备的沈栀意身边。
“沈妞妞,过来一下。”
沈栀意抬头看他。
阳光从袁野身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镶了圈毛茸茸的金边。
她放下手里的护具,跟着他往营区西侧走。
军营小卖部是栋红砖平房,门脸很小,玻璃柜台里摆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零食。
“班长,橘子糖还有吗?”袁野扒在柜台上问。
“有有有,刚进的。”班长从柜台底下掏出一个玻璃罐,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橘黄色的小糖果。
“还是老规矩,半斤?”
“一斤。”袁野掏出钱包,“再来两瓶汽水,要冰的。”
沈栀意站在门口,看着袁野的背影。
这个场景很陌生,小卖部,橘子糖,冰汽水,她没有任何记忆。
“喏。”袁野转身,把一整袋橘子糖塞进她手里,又递过一瓶冒着寒气的汽水。
“这可都是你的最爱!”
沈栀意接过,糖袋沉甸甸的,塑料袋窸窣作响。
她低头看着里面橘黄色的小球,犹豫了一下,拆开袋子取了一颗放进嘴里。
甜。齁甜。还有一股人工香精的味道,并不高级。
“怎么样?”袁野靠着柜台,自己那瓶汽水已经喝了大半。
“很甜。”沈栀意实话实说。
“你味觉没失灵!”袁野闻言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要走了。”袁野忽然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沈栀意的手指顿住了。
“接驳的登陆舰中午靠港,吃了午饭就登舰。”袁野继续喝汽水,眼睛看着门外。
“王老虎催得紧,再不回去,他真要杀过来了。”
阳光从小卖部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出方形的光斑。
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像慢放的雪。
沈栀意看着那些灰尘,看着袁野被光照亮的侧脸,心里忽然空了一块。
她不知道这种空落落从何而来。
理智告诉她,袁野只是她失忆后认识的一个人,一个经常出现在她病房和训练场的人。
他们之间有多少过往,有多少情谊,她不记得。
可是心脏不听话。
它在下沉,在收紧,在告诉她:这个人的离开,是件值得难过的事。
“哦。”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干巴巴的。
袁野转头看她,眼神里好像是欣慰。
他喝完最后一口汽水,瓶子放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怎么,舍不得我?”他又恢复了那副贱兮兮的笑。
“放心,等你恢复记忆了,有空了我肯定和王老虎申请休假,带着婷婷找你来。
到时候你得请我吃食堂的红烧肉还得陪我把这两大桶汽水喝了……”他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大小,“赔罪。”
“赔什么罪?”沈栀意下意识问。
“赔你把我忘了的罪啊。”袁野说得理直气壮,“咱俩多少年的交情,你说忘就忘,太不够意思了。必须罚,重重地罚。”
沈栀意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闪烁的光,看着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这个表情,这个语气,这种理直气壮的调侃,身体记得。
不是大脑记得,是身体。
她的嘴角自己弯了起来,一个很浅的笑。
“那你等着吧,等我恢复记忆,看谁罚谁。”
这话说得很轻甚至没什么攻击力,但袁野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盯着她,像是要确认刚才那句话是不是幻觉,然后大笑起来。
袁野的笑声爽朗得震得小卖部的玻璃都在颤。
“行!我等着!”他用力拍柜台,拍得老班长都瞪他一眼,“这才对嘛,沈妞妞就该是这个德行。”
沈栀意被他笑得有点窘,低头继续吃糖。
随即手指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摸索,碰到了一块石头。
那是她训练时在沙坑里捡的,被海水磨得光滑圆润,像枚黑色的鹅卵石。
现在,她把它掏了出来。
沈栀意看着它又看看袁野,忽然做了个自己都意外的动作。
只见她把石头递了过去。
“这个,”她的声音有点紧,“给你。”
袁野愣住了。
他看看石头,又看看沈栀意,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变成一种更柔软、更复杂的神情。
他接过石头,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表面,触感冰凉。
“送别礼物?”他问,声音低了些。
沈栀意点头后又摇头,“不算礼物。就是......捡的。”
袁野笑了,这次的笑和之前都不一样,没有戏谑调侃,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他把石头握进掌心,随即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沈栀意的胳膊。
“行,我收下了。”他说,“等下次见面,你得陪我喝那两大桶汽水,记住了没?”
“记住了。”沈栀意说,然后顿了顿,补了一句,“你登舰小心。”
这话说得很笨拙,像小孩子学大人说话。
但袁野的眼圈似乎红了一瞬,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向羽站在那儿。
他应该是刚从武钢办公室出来,作训服的领口还有些皱,额角有汗。
他的目光先落在沈栀意身上,上下扫了一眼,确认她没事,然后才看向袁野。
“舰到了。”向羽说,声音没什么起伏,“武教官让你去码头对接登舰事宜。”
“这么快?”袁野看了眼手表,“不是说十二点靠港吗?”
“提前了半小时。”向羽走进来,小卖部瞬间显得拥挤。“就等人员登舰。”
袁野“啧”了一声,把剩下的汽水一口喝完,瓶子放回柜台。
随即他看看沈栀意,又看看向羽,忽然咧嘴笑了。
“行,那我走了。”他说,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着向羽挑了挑眉。
“大冰块儿,好好照顾我家贵妃娘娘~”
说完袁野摆摆手,转身走了。
小卖部里安静下来。
“难受?”向羽走到她身边,声音低了些。
沈栀意摇头,又点头。
她自己也不知道,胸口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块,但又不完全是难过。
更像是一种怅然若失,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暂时离开了。
“别担心,他有空就会来的。”向羽平静的说着。
“嗯。”沈栀意含着糖,声音含糊。
午间的阳光炽烈,训练场空无一人,只有旗帜在旗杆顶端猎猎作响。
远处码头方向,隐约能看到灰色的舰体轮廓,几个人影在舰舷边晃动,正忙着进行登舰前的准备。
沈栀意停下脚步,看着那个方向。
她能想象袁野登上舷梯的样子,能想象他站在甲板上挥手的样子,能想象登陆舰驶离港口,消失在海平面尽头的样子。
即使大脑忘了,身体记得这个人的分量,记得离别该有的重量。
“走吧。”向羽轻声说,“该吃午饭了。”
沈栀意点头,跟着他往食堂走。
走了几步,她忽然开口,“向羽,我和袁野……以前是不是很好?”
向羽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侧头看她。
阳光照在沈栀意脸上,她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全是真实的困惑。
“很好。”他最终说,“像兄妹,像战友,像……世另我。”
世另我。
沈栀意琢磨着这个词,另一个自己。
所以她才会在失忆后,依然觉得这个人重要吗?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码头的方向。
登陆舰还在那里,像一枚灰色的印章,盖在这个即将离别的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