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扑簌簌往下掉,落在满是油污的绝缘胶靴上。
废弃配电房里那股子霉味儿混着铁锈气,怎么闻怎么像陈年的血。
凌天盘腿坐在满地狼藉的线缆中间,手里的半截粉笔在墙皮剥落的水泥墙上“笃笃”作响。
没有系统光幕,没开神识扫描。
墙上那十七个圈,是这三天他用两条腿丈量出来的修锅角方位。
“不对劲。”
凌天眯着眼,指尖那一抹白灰在第十七个圈上狠狠碾了一下。
巡逻队的路线太规整了。
就像是有人拿着圆规在地图上画出来的,每次经过修锅角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三秒。
信号衰减的频率也是,每过一个路口就减弱0.5%,这种强迫症一样的精准,不像是在抓人,倒像是在——测试。
“他们在怕什么?”
凌天扔掉手里的粉笔头,拍了拍手上的灰。
如果只是为了抓他这个“非法灵气复苏源头”,早在三天前那个雕塑流油的时候,就该有化神期的老怪物直接把这片老城区给炼了。
但没有。
来的只有那几个穿着黄马甲、拿着探测仪的“民俗调研员”。
凌天站起身,目光越过墙上那些复杂的线条,落在中央那个刚打上去的叉号上。
“他们防的不是我回来。”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是怕这十七口锅没人修了,再冒出来一个‘上面派来的修锅祖师爷’。”
话音未落,墙角那只本来用来接漏雨、早就锈穿了底的铁皮桶,突然毫无征兆地蹦了两下。
“咚、咚、咚。”
清脆的三声,像是某种遥远的应答。
凌天挑了挑眉,没动。
同一时刻,城西的一间公寓里,空气凝固得吓人。
苏沐雪盯着那台老式放映机,屏幕上的雪花点还在跳动。
那卷匿名寄来的录像带已经到了尽头。
画面很抖,显然是偷拍。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员,正试图往那口从王婶家收缴上去的旧铁锅上接驳数据线。
屏幕下方那行“共炊链核心协议测试”的进度条刚走到97%,那口不知道煮过多少年稀饭、炖过多少回红烧肉的铁锅,突然像是活了一样。
不是成精,是发脾气。
它剧烈地抖动着,锅里的残汤剩水直接喷了那个技术员一脸。
就在监控探头被震歪的那一瞬间,苏沐雪看得清清楚楚——锅底那层积了十几年的黑油垢竟然自行扭曲,拼成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滚蛋。
苏沐雪面无表情地关掉机器,把那卷磁带扯出来,直接塞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齿轮咬合的刺耳声中,她在那堆黑色的塑料残骸里,看到了一行几乎微不可查的刻痕,像是有人用指甲随手划上去的:
“指令失效,因信任无主。”
天刚蒙蒙亮,城北粮油店门口。
刘叔手里正端着那本蓝色封皮的《标准化社区修补流程指南》。
这玩意儿是今早出现在工作台上的,扉页上那个红得刺眼的公章,宣示着它不可置疑的权威性。
“标准化?两勺水一勺面的事儿,还要你教?”
刘叔冷笑一声,那张平时总是木讷的老脸上,此刻满是不屑。
他看都没再看一眼,手腕一抖,那本厚达两百页的手册划出一道蓝色的弧线,“噗通”一声掉进了面前正在熬大米粥的大铁锅里。
滚烫的米汤翻滚着,本该瞬间湿透软烂的纸张,却诡异地浮在面上。
那蓝色的封皮在沸水中不仅没烂,反而泛起了一层冰冷的金属光泽,像是一块煮不烂的铜皮铁骨,死死压在翻腾的米粒上,要把那一锅粥的热气都给堵回去。
周围围着的街坊邻居没说话。
一只粗糙的手递过来一个盐罐子。
接着是王婶的醋瓶子,隔壁二大爷那半袋子受潮的辣椒面,还有卖鱼老张那没洗干净的葱姜蒜。
刘叔也不客气,接过来一样样往锅里撒。
那些充满了烟火气、甚至带着点馊味儿的调料,泼在那层“金属”书皮上,发出“滋啦滋啦”的腐蚀声。
不过十分钟。
那本代表着绝对规则的手册,在这一锅乱七八糟、却热气腾腾的“百家味”里,崩解成了灰烬,混着潲水味的米汤,被刘叔哗啦一声倒进了潲水桶。
市图书馆,地下档案室。
凌天手指在借阅登记表上轻轻滑过。
找到了。
“民俗资源整合办公室”。
名字听着高大上,干的却是把“手艺”变成“数据”,把“人情”变成“资产”的勾当。
那个“非遗调研员”的履历很漂亮,专精于从民间技艺中提取规则。
凌天没去记那些复杂的编号,也没动那份档案。
他只是摸出一支铅笔,在借阅表末尾的一处空白格子里,漫不经心地画了一个图案。
一个灶台。
但灶膛是黑的,没火。
他吹了吹纸上的石墨粉,转身离开。
就在他走出图书馆大门的三天后,那个办公室所有的服务器突然集体宕机。
无论技术人员怎么排查,屏幕上只有一行鲜红的故障代码在疯狂闪烁:
“锅中无火”。
因为他们永远理解不了,让饭熟的不是锅,是烧火的人。
深夜的雾气很重,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凌天站在第一个修锅角的工作台前。
这里已经被清理得很干净,连点铁屑都没剩下,只有那张磨得发亮的操作台,还残留着几分机油味。
他反手从虚空中抓出一把锤子。
【脊梁·焊接者之锤】。
锤柄上的焊疤粗粝,硌得掌心生疼。
这把锤子不属于任何系统合成栏,它是那座雕塑唯一的“遗物”。
凌天缓缓举起锤子。
动作很慢,像是举着一座山。
他作势要砸向台面上那口不知是谁偷偷送来、正等着修补的破锅。
风声骤起,锤头带起的劲风吹开了台面上的灰尘。
然而,就在锤面即将触碰到锅沿的最后一瞬,凌天的手腕极其违和地一转。
“叮——”
锤头并没有砸下去,而是轻飘飘地搭在了锅沿上。
就像是一个干了一辈子活的老铁匠,干累了,随手把锤子往锅边一挂,准备歇口气抽根烟。
没有暴力的破坏,只有一声极轻、极脆的金属撞击声。
就是这一下。
地面深处突然传来一阵绵长的震动。
十七道微弱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金光,从城市的十七个角落——也就是那些修锅角的地基之下——同时升起。
它们在离地三米的低空交织,那一瞬间,像是一张破破烂烂、却又坚韧无比的渔网,兜住了这座城市摇摇欲坠的烟火气。
金光一闪即逝。
凌天收起锤子,双手插兜,转身走进巷口的浓雾里。
在他身后,那张空荡荡的工台上,那口破锅的边缘,不知何时悄然凝结出了一圈细密的水珠。
顺着锅沿缓缓滑落。
像泪,也像是一场大干之后淌下的汗。
雾气吞没了凌天的背影,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呢喃散在风里:
“这锅,还是得支起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