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豫背影几不可察地一僵。
“我记得棠溪也有一件相似的……”
方岚并未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道:
“她那件内侧绣了一朵白梅,独一枝,很是别致。我还笑问她为何只绣一朵,她说……是随心而为。”
夜风掠过,带着边关特有的沙尘气息。
凌豫的指尖微微收拢。
那件他自崖底带回的披风内侧,确实也绣着一朵白梅。
“许是巧合。”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方岚笑了笑,似是释然:
“也是,棠溪远在京城,怎会来此边陲之地。是我多心了。”
她抱拳一礼:“那我先回营了。”
凌豫颔首,目光重新投向远方沉入黑暗的玉平关。
方岚的脚步声渐远,城头重归寂静。
可凌豫的心中却暗潮汹涌。
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强迫自己将那个清冷的身影暂时压下。
但有些念头一旦清晰,便再难按下。
翌日,处理完堆积的军务,凌豫信步来到伤兵休养的营区。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特有的苦涩。
最里间的简易床榻上,“齐雨”正靠坐着,脸色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此时正低头饮着热水。
听闻脚步声,他抬起头,见是凌豫,下意识便要撑起身子:“都司大人。”
“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凌豫抬手虚按,动作随意,目光却掠过对方周身,不着痕迹地审视着。
他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语气如常:“伤势如何了?”
“劳都司挂心,已无大碍。”
江绮露的声音略显沙哑,眼帘低垂:
“想必再过几日,便可如常当值。”
她顿了顿,复又低声问:“都司的伤……”
“皮肉伤罢了,只剩右臂还需将养些时日。”
“多亏了我在落鹰崖底遇到的一位采药人。”
凌豫语气平淡,继而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闲谈般说道:
“此番遇险,倒让我想起一桩京城旧事。”
他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齐雨脸上,实则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去年清明,我曾与一位故人同样遭遇险情,当时境况,比这次也好不了多少。”
帐内寂静,唯有药香袅袅。
只见齐雨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指尖微微收紧。
江绮露仍旧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眼中情绪,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是么……”
她沉默一瞬,才仿佛找回声音,低声问道:“那都司……那时的旧伤,可还安好?”
凌豫不动声色,继续用平缓的语气说道:
“旧伤早已无碍。只是那位故人……”
他刻意顿了顿,仿佛陷入回忆:
“她性子清冷,遇事却极为沉静。”
“去年中秋我误伤了她,她未曾过多责怪,反倒……”
他话未说尽,留了无尽空白,眼神却再次看似无意地扫过江绮露低垂的眼睫。
江绮露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沙哑平淡:
“看来是位……心地宽厚的贵人。”
她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借此掩饰着喉间的干涩和过快的心跳。
凌豫见状,心下了然几分,却不点破。
他转而问道:“听闻你跌入废井,井底阴寒,伤势可曾加重?”
“谢都司关心,只是些皮外伤和寒气侵体,将养几日便好。”
“那便好。”
凌豫起身,状似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袍:
“你且安心休养。”
言毕,他深深看了江绮露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
江绮露紧绷的肩线才微微松懈下来,后背竟已沁出一层薄汗。
他开始怀疑她了,那她的动作,要快了。
而走出营帐的凌豫,迎着略带寒意的风,眼神却愈发锐亮。
他回到书房,沉吟片刻,铺开信纸,笔走龙蛇,一封密信很快写成,火漆封缄后,唤来重光。
“以最快速度,秘密送往京城,亲自交到……”
他低声吩咐,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营帐内,烛火下,凌豫摩挲着那枚平安符,眼前交替浮现“阿柒”模糊的侧影、“齐雨”低垂的眼帘,以及记忆中江绮露那张清冷绝尘的面容。
三个身影不断交织、重叠,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答案呼之欲出。
转眼到了重阳,秋意已深。
凌豫巡营归来,帐内炭火正旺。
目光扫至书案,一封无名密函静静压在一卷兵书下。
他骤然止步,眸色一凛,右手无声按上剑柄。
“何人进过帐中?”
声音沉冷,惊动了帐外值守的重光。
重光慌忙禀报并无人迹。
凌豫未置一词,返身阖紧帐帘,方走回案前。
指尖在信封上停留一瞬,终是利落拆开。
信纸展开,只扫几行,指节便已绷紧。
密函当中,竟是靖王苏景宣与北夷往来的密信副本、以及买凶暗杀他的书信。
凌豫阅毕,指节捏得发白,胸中怒涛翻涌。
为了一己私利,一国王爷竟可置家国疆土、同袍性命于不顾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凛冽寒气,将翻涌的心绪强压下去。
但随即,他深吸一口气,一股寒意与庆幸交织而生。
若非在落鹰崖底遇到“阿柒”,他恐怕早已葬身荒野,又何来今日肃奸之机?
凌豫稳了稳呼吸,将密函仔细收进怀中。
此刻不宜打草惊蛇,以免苏景宣狗急跳墙。
恰在此时,帐外重云低声报:“都司,方姑娘和方少爷到了。”
“请进。”
凌豫敛去所有情绪,沉声道。
帐帘掀起,方岚步履生风走在前面,方峘紧随其后。
“元峥哥哥!”
方岚唤道,径直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上:“父亲密信。”
凌豫接过,迅速览过。
忠勇公方句信中提到粮草军械已齐备,但流郡附近的北夷军队近来异常安静,似是按兵不动。
方句判断战机已至,计划由他率一部精锐自流郡出击,与悦城守军里应外合,夹击玉平关。
但出于谨慎,只率一半精锐驰援,另一半留守流郡。
原来,北夷王庭因唐洛重伤失联,不敢妄动,严令乌垣及玉平关守军暂取守势。
“元峥哥哥如何看待?”
方岚追问。
凌豫沉吟片刻:“国公爷深谋远虑。此计虽险,确是收复玉平关的良机。”
他目光扫过方家姐弟:“北夷按兵不动,事出反常,速战方能掌握先机。”
“我与阿姐亦作此想。”
方峘接口道:
“父亲叮嘱,行动务求迅捷,方能及时回防流郡。”
“既然如此,便依国公之计,三日后发兵!”
凌豫决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