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云破处,天光乍泄。
半山庭院内,那一声“请用”落下后,时间仿佛凝固。
雷婉秋举着那只如玉般的青瓷汤匙,送入口中。
滚烫的汤水触碰到舌尖,没有想象中浓烈的调味冲击,只有一股子带着泥土腥气却又转瞬化为极致甘冽的清香,顺着喉管长驱直入。
那不是汤。
那是山林间第一缕风,是惊蛰夜第一声雷,是万物复苏时泥土里爆开的生命力。
雷婉秋闭着眼,喉头滚动。
“咕咚。”
这一声吞咽,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带着胸中积郁已久的浊气。她那张常年紧绷、仿佛覆盖着一层冰霜的脸,竟在这一瞬间,如同春水解冻,泛起了一层由内而外的红润。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周围的几位宾客见状,纷纷举勺。
紧接着,庭院里只剩下了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和瓷勺轻碰碗壁的脆响。
没有推杯换盏的客套,没有虚与委蛇的恭维。
在这碗“惊雷”面前,所有身份、地位、财富都成了摆设。
这群平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大人物,此刻却像群贪吃的孩子,捧着那一小碗清汤,恨不得把碗底都舔穿。
丁子钦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悄悄捅了捅身边的江浩:“浩子,你看雷总那个表情,像不像上次咱们吃炸虫子时候的样子?这就是传说中的‘真香定律’吧?”
“嘘!”江浩瞪了他一眼,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那见底的汤锅,“别说话,我在想一会儿能不能去舔个锅底。”
风卷残云。
当最后一片笋片被雷婉秋送入口中,她放下汤匙,拿过餐巾优雅地按了按嘴角,目光越过餐桌,落在了那个正慢条斯理收拾炭炉的年轻人身上。
“林默。”
“雷总。”林默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神色淡然。
“这道菜,不仅是鲜。”雷婉秋站起身,走到崖边,俯瞰着脚下那座刚刚被雨水洗刷过的雾隐古镇,“你把这座山,这座城,都煮进了锅里。”
林默笑了笑:“雷总谬赞。食材好,我只是没糟蹋它罢了。”
“没糟蹋……说得好。”雷婉秋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满头大汗跑上来送茶水的严导身上。
“严导,你觉得这古镇,如何?”
严导一愣,赶紧赔笑:“好啊!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简直是世外桃源!”
“是啊,世外桃源。”雷婉秋冷笑一声,语气突然转冷,“可市里的规划局不这么看。他们觉得这里太破,太旧,太不‘规范’。”
她指着山下那片错落有致、却略显斑驳的青瓦房顶。
“他们想把这青石板路撬了,换成平整的水泥路;想把那些长满青苔的老墙推了,建成统一风格的仿古商业街;想把那条蜿蜒的小河填平一段,修成带喷泉的中心广场。”
“他们要把这里,变成第二个丽江,第三个乌镇,第无数个千篇一律的‘网红打卡地’。”
全场哗然。
丁子钦张大了嘴:“那不就废了吗?这古镇之所以好玩,就是因为它‘野’啊!要是变成了商业街,我还不如去逛我家楼下的步行街,至少那里还有空调!”
雷婉秋赞许地看了丁子钦一眼:“难得你这脑袋瓜也有清醒的时候。”
丁子钦:“……姐,您夸人能不能别带刺?”
雷婉秋没理他,继续说道:“现在的旅游市场,同质化太严重。游客不是傻子,他们千里迢迢跑进深山,不是为了买义乌批发的纪念品,也不是为了吃全国统一配送的烤肠和臭豆腐。”
她走到林默身边,指了指那个空空如也的汤锅。
“林默今天这道菜,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有原本的土壤,才能长出这样的笋;只有原本的水土,才能养出这样的味。这才是雾隐古镇真正的核心竞争力——原生态。”
雷婉秋的声音铿锵有力,在山谷间回荡。
“我要投资这里,不是为了把它变成印钞机,而是要留住这口气。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最顶级的奢华,不是金碧辉煌,而是这一碗不论花多少钱、在别处都喝不到的‘惊雷’。”
严导听得冷汗直流,同时也热血沸腾。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档普通的慢综艺,没想到竟然拔高到了“文化保护”和“乡村振兴”的高度!这要是播出去,那格局,那立意,奖杯还不是拿到手软?
“雷总!您说得太对了!”严导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我们节目组绝对配合!我们要把这种原生态的美,通过镜头,原原本本地传达给观众!”
雷婉秋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一张黑卡,两指夹着,轻轻放在林默面前的案板上。
“这是今天的饭钱。另外,之前承诺的五百万赞助,明天会打到节目组账上。”
“哇——!”
许惊蛰抱着吉他,眼睛瞬间亮得像灯泡;宋渔更是激动得差点把罗盘扔了。五百万!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为了几块钱去剥蒜了!
“不过……”
雷婉秋话锋一转,那双极具侵略性的凤眼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钱给了,事儿还没完。”
林默看着那张黑卡,眼皮跳了跳。直觉告诉他,这位女霸总的钱,没那么好拿。
“明天中午,市规划局的赵局长,还有那个主张全面商业化开发的投资商王总,会来这里进行最后的考察。”
雷婉秋盯着林默,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霸道。
“我要你再做一顿饭。”
“还是在这里,还是用本地的食材。你要用你的菜,狠狠地打他们的脸。告诉他们,如果按照他们的改法,这些美味,将永远消失。”
“这顿饭,关乎这古镇的生死,也关乎……”雷婉秋指了指严导,“你这节目还能不能继续录下去。”
严导腿一软,差点跪下。这哪里是做饭,这分明是让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啊!
林默却笑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夹起那张黑卡,在指间转了个漂亮的圈。
“雷总,您这是想让我用锅铲,去对抗推土机啊。”
“怎么?不敢?”
“有什么不敢。”林默收起黑卡,抬头看向远处雨后初霁的天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的兴奋,也是厨神扞卫领土的战意。
“只要钱到位,别说赵局长,就是玉皇大帝来了,我也能让他哭着说‘真香’。”
……
送走了雷婉秋和那群大人物,半山庭院终于剩下了“自己人”。
“发财了!发财了!”
丁子钦像是被解开了封印的哈士奇,抱着那张黑卡亲了又亲,“默仔!你是我的神!这一顿饭,咱们直接实现财务自由了啊!”
“别做梦了。”
林默一盆冷水泼过去,顺手把黑卡抽回来,递给管家婆宋渔,“这钱是节目组的赞助,跟咱们的私人小金库没关系。咱们还得靠那卖菌子的几千块过日子。”
“啊?”丁子钦瞬间垮脸,哀嚎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过路财神’吗?”
“行了,别嚎了。”林默一边收拾厨具,一边踢了踢江浩的屁股,“收拾东西,下山。明天那场仗,比今天更难打。”
“为什么?”江浩不解,“今天不是已经征服雷总了吗?”
“雷总是自己人,她懂吃,也惜才。”林默把那把片笋的小刀插回刀鞘,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但明天那两位,一个是搞行政的,一个是搞开发的。在他们眼里,这满山的菌子就是一堆烂草,这古镇的砖瓦就是一堆废墟。”
“要征服他们的胃,光靠‘鲜’是不够的。”
林默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这群还在傻乐的队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坏笑。
“得给他们下点‘猛药’。”
“猛药?”红姐凑过来,一脸八卦,“什么猛药?巴豆?泻药?”
“红姐,咱们是正经节目,不是法制栏目。”林默无奈扶额,“我是说,得用一种让他们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方式,把这古镇的魂,硬生生塞进他们嘴里。”
一行人收拾停当,沿着湿滑的山路下山。
夕阳西下,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丁子钦背着那个空了的竹篓,还在纠结那张黑卡,嘴里碎碎念着。
走在最后的林默,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了路边一株不起眼的植物上。
那是一株野生花椒树,雨后的叶片翠绿欲滴,几颗青色的花椒果挂在枝头,散发着一股霸道的麻香。
林默摘下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嚼。
瞬间,一股电流般的酥麻感从舌尖炸开,直冲天灵盖。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睛却亮得吓人。
“默仔,你干嘛?自残啊?”丁子钦回头看他。
林默吐掉花椒籽,舌头还有些大,却笑得无比灿烂。
“老丁,明天的菜单,有了。”
“叫什么?”
“叫……‘满城风雨’。”林默看着山下那座即将迎来命运审判的古镇,轻声说道,“既然他们想要把这里推平,那我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一旦动土,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