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虎没料到孙尚香会亲自前来,见她气度不凡,眼神明亮,不似寻常闺阁女子,更无矫揉作态,心中略生好感,但警惕未消,拱手道:“小姐言重。虎乃客居,蒙吴侯厚待,感激不尽。只是心中挂念北地基业与部属,无心游乐,更恐行差踏错,辜负厚意,还请小姐见谅。”
孙尚香打量着他,忽然话锋一转:“那日见将军院中习武,招式简朴实用,煞气内蕴,确是战阵功夫。我自幼也好武事,更喜研读兵书战策。纸上谈兵终觉浅,不如我们手谈一局,以‘困军棋’论道如何?”她眼中闪过一丝好胜的光芒,“我设一局,将军来解。若将军能在一炷香内寻得稳妥生路,甚至反制,我转身便走,绝不再来搅扰,并可尝试劝说兄长予你更多便利,比如……更畅通的消息渠道。”她敏锐地点出了谢虎可能的关切。接着道:“若将军一时未解,或觉得我设局尚有可取之处……便需应我三个不违背道义、不损你自身根基的要求,其中之一,便是需与我详细说说北方风物战例,不可敷衍。如何?将军久历战阵,难道还怕了我这小女子的棋局不成?”她用上了激将法。
谢虎本待婉拒,但“更畅通的消息渠道”确实击中了要害,且对方以兵棋相邀,触及了他作为将领的本职与自负。他略一沉吟,心想自己沙场经验丰富,各种险局困境经历无数,难道真会被一闺中女子所设棋局难倒?便点头应下:“小姐既有此雅兴,虎奉陪便是。请设局。”
孙尚香命人摆开特制棋枰,迅速布下一局。谢虎凝神看去,初觉阵型似是常见的“十面埋伏”之局,自己曾在实战中遇到过类似态势,心中已有数策。他稍作推演,便指出一条以精锐侧翼突击连接部,诱敌分兵,再以中路精骑直捣对方指挥节点的破局之法,清晰果断,正是沙场老将的敏锐与果决。
孙尚香眼中露出赞赏,却摇摇头:“将军此法,用于平原野战,确可速破。但我此局,依托的乃是淮水之畔、丘陵水网之地形。”她手指连点,解释其中几处关键棋子所代表的地势——“此非高坡,乃是雨季泥泞陡岸,骑兵难行;此非坦途,下有暗渠,大队重量通行易陷;此处水流看似平缓,实则暗漩潜藏,舟筏不易控……”她将北方将领可能忽略的南方地理细节融入棋局规则,使得谢虎原本的破局路线在加入这些限制后,变得步履维艰,代价陡增。
谢虎眉头紧锁,重新审视棋局。他发现,孙尚香并非简单模仿古谱或常见阵型,而是巧妙地利用了北方将领对南方特定地形可能存在的认知盲区或经验不足,将地理劣势转化为棋局中的层层陷阱。她的思维跳脱了常规战阵套路,更注重“地尽其利”,这确实是长期在江东环境熏陶下形成的独特军事视角,是自己较少深入接触的领域。
一炷香时间飞快过去。谢虎推演了数条新路径,有的因不熟悉“规则”下的地理限制而中途受挫,有的虽能最终脱困,但按照棋局胜负判定规则,代价过大,算不得“稳妥生路”,更别提“反制”了。直至香烬,他发现自己竟真的未能找出一条能同时满足“稳妥”、“低代价”破局并反制的完美路径。
“时间到。”孙尚香看着眉头紧锁、仍在推敲的谢虎,眼中并无轻视,反而带着棋逢对手的兴奋与一丝得色:“谢将军,承让了。此局‘淮水九曲’,乃我揣摩南方特有地形与战法所设,重在以地制人。将军初遇此等思路,一时受困,并非才具不足,实是经验所限。若假以时日,熟悉了这些‘规矩’,必能轻易破之。”
谢虎长吁一口气,目光从棋局移向孙尚香,坦然道:“小姐韬略机巧,虎今日领教了。是我未曾细察规则之妙,亦是小姐设局之巧,利用了南北战法地理之异。这赌约,我输得不冤。”他确实被这别出心裁、依托特殊地理条件的棋局难住,心中对孙尚香的军事洞察力和灵活思维暗生佩服,这已超越了一般“闺中兴趣”的范畴。
孙尚香见他坦然认输,毫不矫饰,心中好感又增,收敛了争胜之色,正色道:“既如此,请将军遵守承诺。我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请将军莫要总将自己困于方寸之间与成见之内。既来之,则安之,可多与我兄派来的使者交流,亦可不吝与我探讨兵事时局、南北地理得失。闭目塞听,或固于旧日经验,岂是英雄进取之道?至于其他两个要求,日后我或许会提出,但必不令将军为难。”
谢虎知道,这看似简单的要求,实则是引导他更深地融入江东的交际与信息网络,但对方是以才智堂堂正正赢得的赌约,且言语中并无强迫,反而有探讨共进之意。他沉吟片刻,这份愿赌服输的磊落,加上对孙尚香本人才智的认可,让他难以断然拒绝这种“阳谋”。他拱手道:“虎既已应赌,自当遵守。小姐所言有理,南北战法地理,各有精妙,确需博采众长。日后……愿与小姐及江东才俊,多加请教。”这等于接受了更深入的、以探讨为名的接触和交流。
孙尚香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言,翩然离去。她此行,始于对谢虎武艺的好奇,成于兵棋较量的才智相吸,却在不经意间,为孙权周瑜的“结好”策略打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更自然且牢固的突破口。谢虎对她本人才智的真心佩服以及赌约的约束,使得他难以再完全排斥与江东核心层的互动,尤其是这种带有“技术交流”色彩的接触。
消息传回,周瑜目光微动:“小姐竟能先观其武,后以棋局折服其心……此非刻意安排,反得自然之效,确是意外之喜。谢虎此人,重诺而敬才。如此,便顺水推舟,以‘探讨南北兵事地理’为名,让小姐多与之接触,亦派通晓北方情势且稳重博学之士参与其中,潜移默化,既能探听消息,亦可施加影响,甚至……或许真能培养出些超乎算计的情谊。至于联姻……且看日后机缘吧。”他吩咐继续维持宽松环境,并通过孙尚香及其他人,将一些经过筛选的、关于北方局势的消息,更自然地传递给谢虎。
而这一切的背后,千里之外的瓦岗,贾诩的日子也并不轻松。他并非天性奸恶,更无曹操那般吞吐天地的野心。自投入谢虎麾下,他所求不过是在这乱世中得一安稳立足之地,施展所学,保全自身与家族。谢虎北上赴江东之约,将瓦岗事务托付于他,这本是信任,亦是机会。贾诩初时兢兢业业,整顿内务,调和诸将,瓦岗倒也秩序井然,声望渐稳。
然而,权力如同慢火熬油,身处其中,心态难免微妙变化。从“代掌事务”到“实际主持”,贾诩品尝到了运筹帷幄、令行禁止的滋味。他发现自己并非甘于永远屈居“谋主”之位,谢虎的绝对权威如同一道无形的边界。谢虎在时,这道边界清晰且自然;谢虎久去不归,边界便开始模糊。贾诩开始忧虑:若谢虎突然归来,自己这数月苦心经营的格局、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威望与人事安排,是否会瞬间被打回原形?自己是否会重新变回那个只是“献计”的附庸?这种对“得而复失”的恐惧,远超过单纯的野心,驱使他做出更为保守乃至封闭的选择。
因此,对于江东传来的任何消息,贾诩的处理原则变得明确而微妙:并非要篡夺谢虎的基业,而是尽可能维持现状,延缓或模糊谢虎的归期与处境,为自己巩固在瓦岗不可或缺的地位争取时间。他有意过滤了那些显示谢虎在江东可能受到礼遇、行动渐趋自由的消息,反而侧重强调江东局势复杂、谢虎身陷其中、归期难料的风险。对于江东可能伸出的、需要瓦岗配合或回应谢虎的橄榄枝,他也以“主公未归,不宜擅专”或“恐是江东诡计,需谨慎”为由,予以拖延或淡化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