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江舟烽火接金陵
1937年11月4日寅时，“民生号”的轮机声在长江水面碾出细碎的浪，令狐靖远靠在甲板的铆钉上，左臂绷带渗出的血在粗布军装衬里洇成暗褐。赵卫国蹲在他身边擦枪，勃朗宁的枪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枪膛里还留着芜湖码头那战的硝烟——刚才解决日军巡逻艇时，子弹卡了膛，此刻正用细铁丝往外挑弹壳，铁丝尖沾着点点铜屑。
“林先生，你看这个。”小马从船舱钻出来，手里攥着个湿透的纸团，是从那个穿和服的女人漆盒里搜的，用炭火烘了半宿才展开，“上面的平假名翻译出来了，‘丙级情报员携带“长江布防图”，于巳时在南京三汊河交接’——三汊河就是我们炸小火轮的地方！”
令狐接过纸团，纸页边缘被炭火烤得发焦，“丙级情报员”的字样旁画着个极小的“船锚”记号——是“樱机关”在船上的间谍标识。他往甲板上扫，难民们缩在草堆里打盹，鼾声混着江风起伏，其中个穿蓝布衫的汉子正往船舷外扔东西，动作极快，像在销毁什么。“赵卫国，去看看那人扔了啥。”令狐往汉子的方向努嘴，“别惊动他。”
赵卫国猫着腰往船舷挪，江水在船底翻出白沫，他伸手从水里捞起个油布包——解开时露出半截铅笔，笔杆是中空的，里面塞着张卷成细条的纸。“是密写！”赵卫国往令狐手里递，纸条上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得用碘酒吧？船上怕是没有……”
“用茶水试试。”令狐往小马手里塞个粗瓷碗，是从厨房顺的，“去泡碗最浓的雨花茶，越涩越好。”之前在魁光阁见过用茶水显影的密写，茶里的鞣酸能让药水显色，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小马捧着茶碗回来时，蓝布衫汉子正往船舱走，经过他们身边时，眼角往赵卫国手里的油布包瞟了眼，脚步顿了顿——他左鞋跟比右鞋跟厚半寸，是藏东西的常见手法。令狐突然往他脚下绊了个趔趄，汉子踉跄着扶住船舷，鞋跟里掉出个小铜片，“哐当”落在甲板上——铜片上刻着“梅机关”的樱花纹，和刘谦靴筒里的一模一样。
“这位先生，东西掉了。”令狐捡起铜片往他手里塞，指尖在他掌心划了个“船锚”记号，“是家里的信物吧？”
汉子脸色骤白，往怀里摸枪——却被赵卫国一把按住手腕，勃朗宁顶在他腰眼。“别乱动。”赵卫国的声音压得很低，“跟我们去船舱，不然现在就把你扔江里。”
汉子被拽进空货舱时，甲板上传来汽笛长鸣——是到“镇江码头”了。码头上的探照灯往船上扫，光柱里飘着细碎的雪，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令狐往货舱外望，几个穿黄军装的日军正站在跳板旁，举着步枪喊“检查”，领头的军官肩章是“少佐”，左脸有块刀疤——是之前在上海梅机关见过的“松井”，影佐的副手，专管长江沿线的情报缉查。
“快把他藏起来！”令狐往赵卫国使眼色，货舱角落堆着些“美孚火油”木箱，箱盖是松的。赵卫国和小马合力把汉子往箱里塞，木箱缝隙里露出他的蓝布衫角，令狐赶紧往上面堆了两件难民的破棉袄，棉袄上的虱子往下掉，落在手背上痒得钻心。
松井带着人上船时，雪下得更密了。他往货舱走，军靴踩在甲板的积雪上“咯吱”响，手里攥着张照片——是从南京自治委员会搜的，上面是令狐的侧脸，是“樱花小姐”被捕前画的。“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松井把照片往令狐面前递，刀疤在灯光下像条蠕动的虫，“穿西装，左胳膊有伤。”
令狐往照片上瞥，故意皱起眉：“没见过。”他往货舱角落指，“这船挤满了难民，少佐要查就查，别吓着人。”
松井的目光扫过木箱堆，突然往最上面的棉袄踹了一脚——木箱里的汉子没敢出声，只是棉袄角被踹得滑了滑。“这些箱子里装的什么？”松井往手下使眼色，两个日军往木箱扑，手刚碰到箱盖，突然听见船舱传来尖叫——是个抱孩子的女人，孩子发了高烧，正往地上滚，女人哭着喊“救命”。
松井骂了句“八嘎”，却没再查木箱——日军虽狠，却忌讳在公共场合见血，尤其怕难民起哄。他往女人那边瞥了眼，往手下挥挥手：“走！去前舱查！”
等日军走远，令狐赶紧掀开箱盖，汉子脸憋得通红，嘴里的破布被唾沫泡得发胀。“说！你是不是丙级情报员？”令狐往他脸上泼了瓢冷水，江水带着冰碴，汉子哆嗦着点头，“是……是影佐让我把布防图交给三汊河的‘水鬼队’，他们要炸南京的‘下关码头’——明天午时，趁难民登船时动手。”
“水鬼队是什么？”赵卫国往他腰上顶了顶枪，“有多少人？”
“是日军的蛙人部队，共十二人，藏在三汊河的芦苇荡里，手里有磁性水雷。”汉子往怀里摸，摸出个橡皮艇模型，“这是他们的联络信号，把模型挂在芦苇杆上，就是‘准备就绪’。”
令狐把模型往小马手里塞：“你去驾驶室，跟船长说，提前一小时到南京，绕开三汊河，从‘草鞋峡’靠岸。”他往赵卫国手里塞了张地图，是从刘谦作战计划里撕的南京水系图，“我们去三汊河，炸了他们的水雷，顺便端了蛙人窝。”
船过镇江时，雪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江面上飘着些碎冰，是从上游流下来的。令狐站在船头望，南京的轮廓在晨雾里越来越近，紫金山的轮廓像头伏着的兽，山尖还在冒青烟——唐生智的部队应该已在山上布防，102师的弟兄们此刻怕是正往战壕里填雪块，冻得手指发僵。
“林先生，前面有小船！”驾驶室的了望手往下喊，手指往左前方指——三艘乌篷船正往“民生号”的方向划，船头挂着“渔”字旗，却没挂渔网，船篷下露出半截枪管。
“是水鬼队的接应船！”赵卫国往怀里摸手榴弹，“他们发现我们改道了！”
令狐往甲板上的国军士兵喊：“拿弓箭！别开枪！”船上有之前南京城防部队留下的弓箭，箭头淬了麻药——开枪会惊动日军主力，用弓箭既能无声解决，又能留活口。
士兵们往船舷上架起弓箭，弓弦“嗡”地响，箭头带着风声往乌篷船飞。第一艘船的船夫中了箭，往江里倒，船立刻歪了，船篷下的日军刚要开枪，又被一箭射穿手腕，枪掉进江里溅起水花。剩下两艘船想逃，却被“民生号”的螺旋桨浪掀得摇晃，赵卫国扔出个绳套，套住船尾的舵，硬生生把船拽了过来。
“搜船！”令狐往小马使眼色，小马跳上乌篷船，从船底摸出个铁箱——打开时露出十二颗磁性水雷，雷体上印着“九三式”，是日军最新的型号，引信上还缠着防水布。“林先生，你看这个！”小马往水雷旁的纸团指，是张手绘的码头平面图，下关码头的“趸船”位置被红笔圈着，旁边写着“午时爆炸”。
令狐往南京方向望，草鞋峡的轮廓已清晰可见，岸边停着几艘国军的小火轮，是接难民的。“赵卫国，带五个弟兄去三汊河，把芦苇荡里的水鬼队解决了，用手榴弹，别留活口。”他往士兵手里塞了把匕首，“我带人去下关码头，拆水雷。”
“民生号”靠草鞋峡时，辰时刚过。令狐带着小马和几个士兵往岸上跑，雪地里的脚印一串接一串，都是难民踩的。往市区走时，路边的房屋多有破损，墙头上留着弹孔——是日军前几天轰炸的，弹孔里还嵌着碎弹片，阳光照进去闪着冷光。
“林先生！这边！”个穿灰布衫的汉子在巷口招手，是王老板留在南京的联络员老陈，手里捏着个“同和客栈”的布幡，“三汊河那边枪响了！赵先生得手了！但下关码头出事了——日军的‘便衣队’混在难民里，正往趸船下装东西，怕是水雷！”
令狐往码头跑，远远看见趸船旁围着几十个难民，都在往船上挤，几个穿短褂的汉子正假装帮忙搬行李，手却往船板下摸——其中个汉子的鞋跟和镇江船上那间谍的一样，厚得反常。
“老陈，去通知码头的宪兵！”令狐往小马手里塞了个磁石，“把这个往船板下按，能吸住水雷的引信，让它炸不了。”磁石是从“民生号”的发电机上拆的，吸力极强，之前在上海炸日军弹药库时用过。
小马往趸船钻，混在难民里往船板下摸，磁石刚碰到船板，就听见“咔哒”一声——是引信被吸住的响。穿短褂的汉子们顿时慌了，往岸上跑，却被赶来的宪兵拦住，枪托往他们腿上砸，一个个往地上跪。
“搜他们的身！”令狐往宪兵队长喊，队长是个中尉，之前在紫金山见过柏辉章，此刻往汉子怀里摸，摸出个小铜片——和之前的“船锚”记号一模一样。“林先生，这是日军的‘南京便衣队’，共三十人，昨天从中华门偷偷进城的。”中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刚才审出，他们还有批水雷藏在‘夫子庙’的戏楼底下。”
往夫子庙走时，日头已到中天。戏楼的朱漆大门关着，门楣上的“魁光阁”匾额被炮弹炸掉了一角，地上散落着些戏服碎片，绣着龙纹的缎子被踩得发黑。令狐往戏楼后墙绕，看见个狗洞，洞旁的砖缝里塞着根细竹管——是水鬼队的联络管，里面塞着张纸，写着“未时三刻，引爆”。
“小马，去拆水雷！”令狐往戏楼里指，“戏楼的柱子是空的，水雷肯定藏在柱底。”小马往狗洞钻，身子卡在中间，令狐和赵卫国（刚从三汊河赶回来，脸上还沾着芦苇叶）合力把他往里推，裤腿被砖碴刮破了道口子。
柱底果然藏着八颗水雷，比趸船下的更小，引信连着根细麻绳，绳头系在戏楼的横梁上——只要有人拉动横梁，水雷就会炸。小马正用剪刀剪麻绳，突然听见戏楼外传来马蹄声——是松井带着日军骑兵往这边跑，刀疤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快撤！”令狐往小马喊，小马把最后一根麻绳剪断，抱着水雷往狗洞钻。赵卫国往横梁上扔了颗手榴弹，导火索“滋滋”响，等日军冲进戏楼时，“轰”的一声，横梁塌了，把日军埋在底下，松井被气浪掀倒在门槛上，枪掉在地上。
令狐往秦淮河跑，身后的戏楼燃起大火，浓烟往天上卷，像条黑蛇。赵卫国跑在最后，回头往松井的方向望，看见他从瓦砾里爬出来，正举着枪往令狐的背影瞄准——赶紧拽了令狐一把，子弹擦着他的耳根飞过，打在河边的柳树上，树皮溅起一片。
“上船！”老陈撑着艘乌篷船在河边等，船板上摆着些蓑衣，是给他们换的。令狐跳上船时，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滴在船板上，被老陈用稻草盖住。“往‘中山码头’划！”令狐往老陈手里塞了张纸条，“那里有国军的运输船，能送我们去武汉，把水雷和情报交给戴老板。”
船往长江主航道划时，南京城的枪声越来越密。日军已开始进攻中华门，炮声闷得像打雷，城墙根的民房成片塌下去，烟尘往天上涌。令狐往紫金山望，山尖的青天白日旗还在飘，只是旗面被硝烟熏得发黑——102师的弟兄们还在守，柏辉章怕是正往战壕里填炸药，准备和日军同归于尽。
“林先生，你看！”赵卫国往上游指，几艘日军炮艇正往他们的方向开，艇上的机枪口对着江面，像只张着嘴的狼。老陈赶紧把船往芦苇荡钻，船篷往低矮处压，芦苇叶扫在脸上疼得发麻。
炮艇在芦苇荡外绕了两圈，没找到他们，往中山码头的方向开了。令狐松了口气，往怀里摸，作战计划和水雷图纸都在，还有那块从松井身上搜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昭和十二年”，是1937年，和王顺发的怀表年份一样，只是一个是民国，一个是昭和，像两块对着的镜子。
到中山码头时，天已擦黑。国军的运输船“民权号”正准备开，甲板上挤满了撤退的士兵，其中个士兵往令狐手里塞了个弹壳——是102师的记号，弹壳上刻着“柏”字。“柏师长让我给您带句话。”士兵往紫金山的方向望，“他说‘紫金山能守到最后一刻，让您放心去武汉’，还说……让您别惦记那块怀表，等打跑了日本人，他亲自给您送过去。”
令狐往紫金山的方向望，山尖的火光还在亮，像颗不肯灭的星。他知道，柏辉章说的“最后一刻”是什么意思——南京保卫战的结局？但102师的弟兄们还在往山上堆炸药，往枪膛里压子弹，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在紫金山上插着那面旗。
“民权号”的汽笛响了，令狐往船上跳，甲板上的士兵往他身边挤，都想看看他手里的情报。赵卫国把水雷图纸往军官手里递，军官看完往他肩上拍了拍：“多亏你们，下关码头保住了，至少能多运五千难民去武汉。”
船开时，江风裹着南京的硝烟味吹过来，冷得像刀。令狐靠在栏杆上，左臂的伤口疼得钻心，却觉得心里有团火——是柏辉章的弟兄们在紫金山上烧的，是小马拆水雷时冒的汗，是无数难民眼里的光。他往怀里摸，摸出王顺发的怀表链，链上的小铜锁在月光下闪着光，像在说“活下去”。
远处的南京城渐渐远了，城墙在夜色里像条沉默的脊梁。令狐知道，这一别，或许再难见着紫金山的旗，再难见着柏辉章的弟兄，但他得活着——去武汉，去重庆，去把这些从烽火里抢出来的情报变成子弹，变成防线，变成有一天能打回南京的力量。
江面上的浪越来越大，“民权号”的轮机声混着远处的炮声，像首粗粝的歌。令狐往武汉的方向望，那里的灯火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撒在江面上的星火。他攥紧了怀里的情报，指尖按在“长江布防图”的“田家镇”位置——日军要从那渡江，武汉的仗很快就要打了，而他这把孤锋，还得接着在烽火里走下去，直到把山河照得透亮的那天。
甲板上的士兵唱起了歌，是《松花江上》，歌声在江面上飘得很远，混着雪粒落在令狐的脸上。他抬头望，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长江照得像条银带，银带的尽头，是还在燃烧的南京，是等着他的武汉，是无数中国人攥在手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