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锋照山河》第一卷《淞沪烽火(1937–1938)》
第二十五章:江轮密信递金陵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八日,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压在长江水面上。民生轮的烟囱喷吐着灰黑的烟,在雾中扯出一道模糊的轨迹,逆水往南京去。令狐靖远靠在二等舱的舷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马甲内侧的暗袋——那里藏着半张《申报》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廿三日的副刊,夹缝里用密写药水写着戴笠亲批的《沪区情报网重建预案》。这药水是军统上海区特制的,需用淘糯米的水浸透才能显影,寻常水泼上去,只会留下淡淡的水渍,任谁也看不出异样。
他身上这套深灰细格西装是在上海静安寺路亨达利洋行订的,袖口钉着银质袖扣,刻着字缩写,十足一副上海洋行大班的派头。这是戴笠亲自替他定的身份——英商太古洋行驻南京办主任林文轩,护照、名片、甚至洋行的往来电报底稿,样样都做足了功夫。只是领口的浆有些硬,磨得脖颈发紧,令狐微微偏头,瞥见对面铺位上的男人正用眼角余光瞟他,遂不动声色地将搭在膝头的羊毛毯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左手——指缝里夹着个米粒大的银灰色胶囊,是军统特制的应急氰化钾,玻璃外壳裹着薄蜡,一旦被识破,只需用力攥拳,蜡破毒发,绝无活口落敌之手。
这位先生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南京?对面铺位的男人先开了口。他穿件藏青棉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自称是安徽来的药材商,去南京送批当归。说话时嘴角往左边歪,眼神却直勾勾盯着令狐胸前的钢笔——那是支派克金笔,笔帽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实则笔杆里藏着根细铜针,能撬开最紧的锁,也是情报员的应急工具。
令狐抬起眼,露出恰到好处的客气笑容,口音带着几分上海话的软,又掺着点南京腔的糯——这是他在黄埔四期时练的本事,那时他和周伟龙同住一个宿舍,周伟龙是湖南人,总笑他乡音改得快,像戏台上的角儿是啊,第一次来。他伸手掸了掸西装下摆的褶皱,指尖故意在口袋外按了按,像是在护着什么贵重东西,洋行的事,瞎忙。倒是先生您,跑药材生意辛苦,这兵荒马乱的,路上不太平吧?
可不是嘛。药材商叹口气,往窗外瞥了眼,雾稍散了些,能看见岸边歪歪扭扭的芦苇,从芜湖过来时,见着日本兵的巡逻艇在江面上晃,枪杆支得跟芦苇似的,吓人。他说着,忽然往令狐这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听说南京城里也紧了?我那批当归是送陆军医院的,别到了地方没人收。
令狐心里轻轻了一声。陆军医院?这时候南京的陆军医院早忙着接收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哪还有心思收药材?他不动声色地应着:不好说呢,我也是听洋行里的人讲,紫金山那边在修工事,许是要打仗。说话间,眼角扫到药材商的袖口——棉袍袖口内侧,隐约露出个指甲盖大的梅花暗记,是中统调查统计局的人常用的记号。中统的人怎么会扮成药材商?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另有任务?
船身忽然晃了一下,伴着甲板上水手的吆喝:前面有船!都回舱里去!令狐顺势站起身,往舱外走:去趟厕所,这船晃得人心里发慌。药材商也跟着站起来:正好,我也去透透气。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过道里,舱房里挤着不少难民,多半是从上海、苏州逃来的,铺盖卷堆在地上,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啜泣声混着柴油味飘过来。令狐瞥见一个穿蓝布褂子的船工正蹲在过道拐角补渔网,手里的粗针穿着重线,针鼻儿大得能塞下小拇指——那是军统南京站的暗号:补渔网的船工,粗针重线,是可接头的人。他放慢脚步,故意撞了下药材商的胳膊,对不住对不住,弯腰去扶的瞬间,右手飞快地在药材商棉袍下摆摸了一把——果然,腰间别着硬邦邦的东西,是枪。
到了甲板上,冷风裹着水汽扑过来,令狐缩了缩脖子,往船尾走。药材商不远不近地跟着,眼睛盯着他的背影,像只盯猎物的狼。船尾的栏杆边靠着个老妇人,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子在哭,她却木然地望着江水,令狐认得那襁褓——粗布上绣着朵残缺的菊花,是上海荣记裁缝铺老周的手艺,这老妇人该是从上海撤下来的情报员家属,只是看模样,怕是受了惊吓,失了神智。他心里沉了沉,上海撤得急,不知多少家属没能妥善安置。
林先生倒是清闲。药材商追了上来,靠在栏杆上,语气带着点试探,这时候还敢来南京,英商的胆子就是大。
令狐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是英美烟草公司的红锡包,递过去一支:混口饭吃罢了,老板的命令,不敢不来。他划着火柴,先给药材商点上,火光里看清了对方的脸——颧骨高,眉骨突出,左耳后有个淡红色的疤,像是枪伤。中统里带枪伤的老手,会是谁?
一声,远处传来汽笛响,雾里钻出来一艘灰绿色的艇子,艇首架着机枪,太阳旗在雾里飘得刺眼——是日军的巡逻艇。甲板上顿时乱了,水手们扯着嗓子喊都进舱!,难民们慌慌张张往舱里挤,那抱孩子的老妇人被挤得一个趔趄,襁褓掉在地上。令狐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粗布,就听的一声,巡逻艇上的日军朝天空开了一枪,喊话声顺着风飘过来:停船!检查!
药材商脸色变了变,往舱口退了两步,低声道:我先回舱了。令狐没理他,抱着襁褓扶起老妇人,轻声问:大姐,孩子没摔着吧?老妇人呆呆地摇头,伸手接过襁褓,指尖触到令狐的手时,忽然用力掐了他一下——是暗号:有危险,速转移密件。
令狐心里一紧,知道老妇人也是自己人,定是看出了药材商的不对劲。他直起身,往船工补渔网的拐角瞥了眼,那船工正低头穿线,粗针在阳光下闪了一下。日军巡逻艇靠了过来,跳板一声搭在民生轮的甲板上,两个端着三八大盖的日军跳了上来,后面跟着个戴眼镜的翻译,操着生硬的中文喊:所有人出示证件!逐个检查!
令狐把西装口袋里的和摸出来,捏在手里,慢慢往舱口挪。刚走到过道拐角,那补渔网的船工忽然一声,手里的线轴掉在令狐脚边。令狐弯腰去捡,船工也蹲下来,两人的手在渔网下碰了一下——船工塞给他一小团油布,他则把那半张《申报》副刊塞了过去。油布裹着的是块糯米糕,还带着点温乎气,正是显影用的;而船工接过报纸时,指尖在他掌心划了个字——码头暗哨在三号泊位。
喂!证件!翻译的声音追到了身后。令狐直起身,转过身递上护照,脸上堆着笑:太君,我是英商太古洋行的,去南京办货。翻译翻看着护照,日军士兵则用枪托拨了拨他的西装下摆,又捏了捏马甲——暗袋里的氰化钾胶囊硌得他肋骨发疼,他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脸上却笑得更客气:太君放心,我就是个做生意的,没带别的。
那日军似乎没查出什么,又转头去查旁边的药材商。药材商的手有些抖,掏证件时掉了一张纸,飘到令狐脚边——是张药材清单,上面却用铅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梅花记号。令狐趁日军弯腰捡纸的功夫,悄悄往船工那边退了半步,船工会意,拿起补好的渔网往舱里走,腰间的粗布腰带晃了晃——那腰带的夹层里,此刻该已经缝进了那半张报纸。
开路!翻译把护照扔还给令狐,挥了挥手。令狐点头哈腰地往舱里走,经过药材商身边时,对方狠狠瞪了他一眼,眼里的怀疑藏都藏不住。他没敢多停,径直回了二等舱,刚坐下,就见药材商也回来了,手里的蓝布包袱被扯开了个角,露出里面的——哪是什么当归,分明是几捆用油纸包着的文件。
令狐心里透亮了:这中统的人是来南京送情报的,撞见他这洋行大班,怕是疑心他是日特的眼线。也好,互不干涉,只要他别碍着自己送密信。他闭了眼假寐,耳边是船身划破水面的声,脑子里却过起了黄埔四期的事——那时他和周伟龙都在步兵科,周伟龙总爱往戴笠屋里跑,戴笠是浙江江山人,他也是江山人,算起来是同乡,戴笠常拍着他的肩膀说:靖远,你这脑子活,将来搞情报是把好手。谁能想到,十年过去,真要靠这活脑子在上海滩的狼窝里钻。
船行到午后,雾彻底散了,太阳晒得甲板发烫。令狐借故去甲板透气,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从马甲暗袋里摸出船工给的糯米糕——油布裹得严实,还没凉。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糯米的甜混着点盐味,是江山老家做糕的法子,心里忽然一暖。正嚼着,就见那船工挑着水桶从身边过,低声丢下一句:下关码头三号泊位,找穿黑布衫、戴毡帽的,提张先生托买的龙井
令狐点点头,把剩下的糯米糕揣回口袋。船工刚走,药材商又跟了过来,这次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林先生,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令狐转过身,脸上的笑收了,眼神冷得像江里的水:你又是做什么的?中统的?
药材商浑身一僵,手猛地按向腰间——那里藏着枪。令狐比他快一步,左手攥住他的手腕,右手从袖管里滑出那支派克笔,笔尖抵住他的腰眼:别乱动。我是军统的,令狐靖远。
令狐靖远?药材商愣了愣,眼神里的警惕松了些,你就是那个破了上海日特电台的令狐?他松了手,苦笑道,我是中统南京站的刘振邦,奉命送份密件去军委会。刚才看你鬼鬼祟祟,还以为是日特。
令狐收回笔,松了手:彼此彼此。这时候江面上不太平,小心点好。
刘振邦揉了揉手腕,往江面上望了望,远处能看见南京城的轮廓了,城墙像条灰黑色的龙,伏在江边。南京怕是守不住了,他叹口气,昨天接到电报,日军都打到孝陵卫了。你这时候来,是有急事?
送份情报给萧山令将军。令狐没瞒他——萧山令是南京卫戍司令部的参谋长,守紫金山,这事不算机密。
刘振邦眼睛亮了亮:萧将军?我认识,上个月在军委会见过。他这人硬气,紫金山交给她,放心。顿了顿又道,下了船我带你去码头暗哨,中统在那边有个联络点,能避开日军的岗哨。
令狐点头谢了,心里却明白,中统这是卖了个人情——说到底,不管是军统还是中统,此刻都在一条船上,日本人的枪可不分还是青天白日。
傍晚时分,民生轮终于靠了下关码头。岸边乱得像锅粥,难民挤在码头上,背着铺盖卷往城里涌,穿灰军装的士兵扛着枪往城外跑,时不时有军官骑着马喊让让!前线急报!。令狐跟着刘振邦往三号泊位走,脚下踩着烂泥和碎木片,空气中飘着柴油味和难民锅里的红薯味。
就是那个戴毡帽的。刘振邦往前面努了努嘴。令狐看见个穿黑布衫的男人靠在电线杆上,手里拎着个空茶罐,帽檐压得很低。他跟刘振邦分了手,独自走过去,低声说:张先生托买的龙井。
男人抬了抬头,帽檐下露出双精明的眼睛,正是码头暗哨的情报员老郑。跟我来。老郑转身往一条窄巷里走,令狐跟上,巷子里堆着垃圾,墙根下有几个难民缩着睡觉,看见他们过来,怯生生地往里面挪了挪。
萧将军在紫金山二峰,老郑边走边说,昨天日军攻了孝陵卫,没攻下来,萧将军亲自去了前线,棉衣都没顾上换。你这情报急吗?
令狐道,是戴局长批的沪区情报网预案,顺带还有份日军攻南京的炮兵部署图,得亲手交给他。
老郑点点头,拐进一个破院子,院里有辆驴车,拉着些干草。上车,扮成送草料的。他把令狐往车上推,自己则去解驴缰绳,紫金山脚下有日军岗哨,我跟他们说你是我远房侄子,来给守军送草料的。
令狐钻进干草堆,老郑往他身上盖了层草,只露出个脑袋。驴车咯噔咯噔往城外走,过城门时,守城的士兵看了看草料,又看了看老郑的路条,挥挥手放行了。出了城,路就难走了,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车一颠,干草屑往脖子里钻,刺得发痒。令狐扒开草缝往外看,远处的紫金山像座黑黢黢的山,山顶上隐约有火光,是守军在修工事。
前面就是岗哨了。老郑忽然低声说。令狐赶紧把脑袋缩回去,只听外面传来日军的喝问声,老郑用生硬的日语答着,说的是送草料给皇军——原来他还懂点日语,怕是早就备好了说辞。过了好一会儿,驴车又动了,老郑叹口气:这些狗日的,搜了三遍草料,幸好你藏得深。
车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停在一片树林边。老郑把令狐从草堆里拉出来:从这儿往山上走,过了二道岗,就能看见萧将军的指挥部了。暗号是投石问路倚树听风他从怀里摸出个粗瓷碗,这是热水,你喝点暖暖身子,山上冷。
令狐接过碗,喝了口热水,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老郑,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半块糯米糕,递过去,尝尝,江山的手艺。
老郑接过去,咬了一大口,眼睛亮了:好东西!多谢了。
令狐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钻进树林。林子里黑得很,只有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响。他顺着隐约的路往山上走,走了没多远,就见前面有两个黑影晃了晃,低声问:投石问路?
倚树听风。令狐答。
黑影走近了,是两个穿棉军服的士兵,手里端着枪,枪上的刺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是令狐先生?其中一个问。
是我。
萧将军在指挥部等你,跟我来。
指挥部设在一个山洞里,洞口挂着块帆布,挡住了风。令狐跟着士兵进去,洞里点着几盏马灯,灯光昏黄,照得墙上的地图忽明忽暗。地图上插着不少小旗子,红的是日军,蓝的是国军,红旗子已经快插到南京城下了。
令狐先生?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令狐转头,看见个穿棉军服的中年男人蹲在地图前,手里捏着支铅笔,袖口磨出了个大洞,露出里面的旧棉絮。他脸上沾着泥,眼睛里布满血丝,正是萧山令。
萧将军。令狐敬了个军礼——虽然他现在穿的是西装,但黄埔四期的习惯改不了。
萧山令站起身,回了个礼,笑道:戴局长电报里提过你,说你是江山出来的好苗子。快坐,喝口热茶。他指了指旁边的石头,上面放着个豁口的搪瓷缸。
令狐坐下,从怀里摸出那半张《申报》副刊,又从口袋里掏出老郑给的糯米糕,捏碎了泡在水里,往报纸上一敷。随着糯米水浸透纸张,夹缝里渐渐显出蓝色的字迹,正是戴笠的亲笔:沪区情报网需重筑,周伟龙主常规,令狐掌核心,青帮渠道共用,速与周交接。
萧山令凑过来看了看,点点头:戴局长倒是信得过你。上海那边丢了,情报网断了一半,是得赶紧接上。他转身从帆布包里掏出张图,铺在石头上,这是我改的布防图,你看看。日军的炮兵阵地在孝陵卫那边,有三处隐蔽炮位,我标红了,你帮我带给军委会,让他们赶紧派飞机来炸。
令狐低头看图,图上用红铅笔圈了三个小圆圈,旁边写着九二式步兵炮。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在图上补了几个字——这是特别情报处截获的情报:日军炮队每日晚八点换防。
萧山令拍了拍他的肩膀,有这个就好办了!
洞里静了下来,只有马灯的燃烧声。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是炮声,震得洞顶的土渣掉了下来。萧山令往洞口望了望,眉头皱得很紧:怕是日军又开始攻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令狐,令狐先生,麻烦你件事。这是我给内子的家书,若是我......若是守不住,你帮我捎去武汉,她在那边避难。
令狐接过布包,沉甸甸的,里面除了信,还有块银元。萧将军,他沉声道,南京能守住。
萧山令笑了笑,笑得有些苍凉:守不守得住,总得有人守。我是南京卫戍司令,守土有责。他顿了顿,又道,对了,中华门那边缺弹药,你去军委会的时候,帮我催催,就说再不来,弟兄们只能用刺刀拼了。
我一定带到。
令狐没多留,天快亮了,他得趁天亮前下山,赶去上海和周伟龙交接。萧山令送他到洞口,又塞给他件棉军服:披上,山下冷。
令狐接过军服,披在身上,棉絮又硬又沉,却带着股暖意。他敬了个军礼,转身往山下走。走了没几步,听见萧山令在身后喊:令狐先生!
他回头,看见萧山令站在洞口,马灯的光照在他脸上,眼神亮得像星子。上海那边......萧山令顿了顿,多杀几个鬼子!
令狐用力点头:放心,萧将军!
下了山,天已经蒙蒙亮了。令狐没回城里,直接往芜湖方向走——那里有军统的联络点,能借到电台发报。他把萧山令的家书和布防图缝在棉衣内衬里,用棉线缝了个十字结,拆开得按顺序解,不然会扯破信纸。走在田埂上,冷风往脖子里钻,他裹紧了萧山令给的棉军服,想起刚才洞里的地图,想起那些插在南京城下的红旗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走到芜湖地界时,他看见路边有个破庙,庙门口挂着个电报代办的木牌,是军统的联络点。他走进去,里面只有个老和尚在扫地。阿弥陀佛,施主烧香?老和尚问。
烧平安香。令狐答——这是接头暗号。
老和尚放下扫帚,引他进了后殿,掀开佛像后面的木板,露出个隐藏的电台。能发往武汉吗?令狐问。
老和尚点头,我来操作。
令狐把萧山令的话和布防图的内容口述了一遍,老和尚在电台前敲打着电键,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安静的庙里响着,像心跳。发完报,老和尚给了他两个馒头:施主赶路吧,路上小心。
令狐接过馒头,咬了一大口,干得噎人。他往上海的方向望了望,长江在远处像条银色的带子,民生轮大概已经返航了吧。他紧了紧身上的棉军服,迈开步子往前走——周伟龙还在上海等着他,沪区的情报网还等着重筑,这仗,不管是在南京的城头,还是在上海的弄堂里,都得打下去。
走到江边时,正好有艘往上海去的货船,令狐跟船老大说了几句,给了块银元,挤在货舱里的难民中间。货舱里又闷又臭,难民们挤在一起睡觉,有个小孩趴在妈妈怀里,手里攥着个小布人,布人身上缝着颗红星。令狐靠在货箱上,闭上眼,脑子里闪过萧山令布满血丝的眼睛,闪过老郑咬糯米糕时的笑容,闪过黄埔四期时周伟龙拍着他肩膀说将来一起杀鬼子的样子。
船开了,江水拍打着船帮,地响。令狐摸了摸棉衣内衬,那里藏着家书,藏着布防图,藏着戴笠的预案,也藏着紫金山上那盏没灭的马灯。他知道,等船到了上海,等着他的是周伟龙手里的联络点清单,是日特的岗哨,是中统的试探,是上海滩盘根错节的暗战。但他不怕——从黄埔四期毕业那天起,他就知道,有些路,总得有人走;有些仗,总得有人打。
货舱里的小孩忽然哭了起来,妈妈拍着他的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令狐睁开眼,往窗外望,太阳正从江面上升起来,把江水染成了金红色。他握紧了拳头,指缝里的氰化钾胶囊硌得手心发疼,但他没松——这胶囊是应急用的,不到万不得已,他得活着,活着把情报送出去,活着看着南京守住,活着等萧山令从紫金山上下来,喝他一杯江山的糯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