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那片暗红色的旋涡,枯萎的时痕草便越多。
到后来,整片苔原已经看不到一丝银色脉络的光泽,只有灰败的、一触即碎的枯草,在虚空中无声飘散。空气里那股万物终焉的寒意,已经浓重到让呼吸都凝出白霜。
可就在这片死寂的中央——
出现了一座亭子。
一座青瓦朱栏、檐角悬着褪色铜铃的小亭,亭柱上的红漆斑驳,却依稀能看出当初精巧的雕花。亭子不大,静静地立在枯萎的草海中央,周围没有路,没有树,没有任何应该与它相伴的景致。
它就那么突兀地存在着,像是被谁从一段完整的记忆里剪下来,强行贴进了这片荒芜。
尘奕在离亭子十丈处停住了脚步。
他脸上那种惯常的慵懒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怔忪。目光落在亭子飞檐下那块小小的匾额上,那里用已经模糊的字体写着两个字:
“静思”。
玄澈在他身侧半步,同样看见了那座亭子,也看见了尘奕神色的变化。她没有说话,只是指尖的丹火悄悄燃得更稳了些,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上——那是尘奕某次随手给她的小玩意儿,说是能“定神”,但她知道里面封着一缕他的“存在印记”。
“这里,”尘奕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不该有亭子。”
“是幻象?”玄澈轻声问。
“不是。”尘奕迈步向前,脚步比之前慢了些,“是真的。木头、瓦片、铜铃……都是真的。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
“是我七岁时,家里后园那座亭子。父亲亲手盖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亭前。亭内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桌上竟还摆着一套未完的棋局,黑白子交错,棋枰边缘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茶杯是青瓷的,杯身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痕。
那道裂痕,尘奕记得。
是他五岁那年偷爬亭子摘杏子时,不小心碰落茶杯,又悄悄用米汤粘回去留下的。除了他和母亲,没人知道。
而现在,这道本应只存在于记忆深处的裂痕,就在眼前。
“虚渊的波动,似乎在亭子后面。”玄澈目光越过亭子,看向更远处——那里的暗红色旋涡仍在缓慢旋转,但边缘却异常地……平静,仿佛被这座亭子隔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
尘奕没有看旋涡,他的目光落在石桌的棋局上。
然后他伸出手,拈起一枚黑子。
指尖触到棋子的瞬间,周遭的一切——枯萎的草海、暗红的天空、甚至不远处的虚渊漩涡——都微微扭曲了一下,像是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破。
棋子冰凉,但触感真实得可怕。
尘奕将棋子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出来吧。”他说,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子,但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用这种老掉牙的幻境钓鱼,不嫌丢人?”
亭子里静了片刻。
然后,石桌对面的那张石凳上,空气开始流动、汇聚,渐渐勾勒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许的男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衫,面容清隽,眉宇间带着些书卷气,但眼角已有了细纹。他坐在那里,手里拈着一枚白子,似乎正沉思着下一步该落何处。
看见尘奕,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甚至有些腼腆的笑容:
“小奕,你回来了。”
尘奕看着他,没说话。
玄澈的指尖已经扣住了一枚丹药,丹火在掌心无声燃烧。
青衫男子似乎对两人的警惕毫不在意,只是将手中白子轻轻落在棋枰某处,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这一手‘镇神头’,我当年教了你三个月,你总学不会。现在……应该会了吧?”
他抬起头,目光温润地看向尘奕,像是在看一个许久未见的学生。
“你是谁?”尘奕问,声音平静。
“我?”青衫男子笑了,笑容里有种奇异的、仿佛隔着时光长河的疲惫,“我是你的启蒙老师啊。教你读书、写字、下棋……还有怎么在后园桃树上藏零嘴,不被你娘发现。”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进尘奕记忆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
尘奕七岁那年,确实有过这样一位老师。姓林,名静之,是个落第书生,被他父亲请来家中教他启蒙。林先生温和耐心,棋艺极精,还总偷偷给他带街角的糖人。后来……
后来林先生病了,咳血,在一个雨夜辞馆离去。再后来,听说他死在回乡的路上。
那年尘奕八岁,为此难过了好一阵。
而现在,这个“早已死去”的人,坐在一座“本不该存在”的亭子里,下着一盘“记忆中的棋局”。
“林先生,”尘奕终于开口,叫出了那个称呼,“你死了。”
青衫男子——林静之——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我死了。死在南下的渡船上,肺痨,咳光了最后一口气。”
“那你现在是什么?”
“现在?”林静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指节分明,皮肤下有淡淡的青色血管,“现在……是一段被虚渊‘吐出来’的记忆。或者说,是一段卡在时空裂缝里、本该消散、却被强行‘凝固’的执念。”
他抬起眼,看向尘奕,目光忽然变得极其复杂,有慈爱,有歉疚,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小奕,你不该来这里。”他说,声音压低了,“这座亭子,这片草海,包括我……都是‘饵’。它在钓你。”
“谁在钓我?”
林静之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抬起手,指了指亭子后方那片暗红色的旋涡:“看到那个了吗?那不是普通的虚渊裂隙。那里面……有东西在‘做梦’。一个很古老、很饥饿的梦。而你——”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仿佛怕被什么听见:
“你是它梦里的‘钥匙’。”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亭子忽然剧烈震动!
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存在”本身的震颤——亭柱、瓦片、石桌、棋局、甚至林静之的身影,都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像一面即将破碎的镜子。裂纹中,渗出暗红色的光,和虚渊旋涡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林静之的身影在裂纹中变得模糊,但他还是努力抬起头,对尘奕露出最后一个温和的笑容:
“快走,小奕。别回头。也别……相信任何从这座亭子里走出来的‘故人’。”
“因为——”
他的声音和身影一起碎裂、消散。
“我们都已经是‘它’的一部分了。”
亭子彻底崩塌。
不是向外倒塌,而是向内坍缩——所有的木头、瓦片、石料,都在一瞬间被吸向亭子中心某个看不见的点,然后消失。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连枯萎的草都没有的圆形地面。
而就在那圆形地面的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棋子。
黑色的,和尘奕刚才拈起的那枚一模一样。
尘奕走过去,弯腰捡起棋子。
棋子入手温润,不再冰凉。内里,有一缕极淡的、属于“林静之”的气息,正在迅速消散。
玄澈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枚棋子上:“是‘记忆锚点’……有人将一段真实的记忆,炼成了时空道标,放在这里,等你触发。”
“嗯。”尘奕将棋子握在掌心,看向不远处那个暗红色的旋涡。
旋涡依旧在转,但此刻看去,那旋转的轨迹似乎有了些微妙的不同——不再是无序的吞噬,而像是……某种呼吸。
某种沉睡中的、巨物的呼吸。
“所以,”尘奕慢慢说,“太虚老头儿的急讯,不是求救。”
“是警告。”玄澈接道。
尘奕将棋子收进袖中,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不进去看看?”玄澈问。
“看什么?一个会偷别人记忆做鱼饵的饿肚子家伙?”尘奕头也不回,“没兴趣。而且——”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暗红,忽然笑了笑:
“钓鱼的人最讨厌的,就是鱼饵被吃了,鱼却甩甩尾巴游走了。”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节奏。
“回家。云逍的涅盘羹应该快炖好了。”
玄澈跟在他身侧,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那位林先生……”
“死了就是死了。”尘奕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平静无波,“刚才那个,只是一段被利用的记忆碎片。连残魂都算不上。”
他顿了顿,补充:
“不过棋下得还行。比尘玄强点。”
玄澈不再问。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枯萎的草海,走向来时那片苔原。
身后,暗红色的旋涡依旧在缓慢旋转。
但在旋涡深处,某个无法被观测的维度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在两人离去的方向,静静地“注视”了良久。
然后,缓缓闭合。
蜉蝣界的紫灰色天空下,星尘重新开始飘移。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是那座不该存在的亭子,永远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