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静庐时,暮色刚好染透天边的云。
尘奕踏出那只旧木盆,踩在熟悉的青石地上,第一件事就是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蜉蝣界那股时间锈蚀的味道,只有庭院里桃花的淡香、泥土的湿气,以及……
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他眉头微皱,看向厨房。
厨房里,云逍正对着那尊“万象烘炉”手忙脚乱,炉门大开,内里飘出可疑的青烟。尘玄则蹲在灶台上,金瞳死死盯着烘炉上方悬浮的灵能光屏,尾巴烦躁地拍打着瓦片。
光屏上,没有显示温度曲线或食谱界面,而是——
一段模糊的、不断重复的画面。
雨夜。摇晃的船舱。一盏油灯在角落里明明灭灭。青衫书生蜷在铺着草席的木板床上,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每一次咳嗽,都有暗红色的血沫溅在身前一本翻开的旧书上。
是林静之。
是蜉蝣界那座亭子里,那个“早已死去”的林静之,在真正死亡之夜的记忆。
画面无声,但那种窒息的、濒死的绝望感,却透过光屏弥漫出来。
更诡异的是,画面每一次循环到书生咳血的最高潮时,都会短暂定格,然后镜头强行拉近——对准他紧紧攥着的右手。五指缓缓松开,掌心露出一枚黑色棋子。
棋子内侧,刻着两个极小、却清晰得刺眼的字:
“救命”。
“这破炉子!”尘玄龇牙咧嘴,“从你们走后就开始抽风!先是自动烤焦了三炉点心,然后突然弹出这玩意儿,关都关不掉!本尊差点把它拆了!”
云逍哭丧着脸:“我、我只是想烤一炉‘涅盘羹’的配套酥饼,谁知道它突然自己切换模式……”他试着按了几个操控符纹,光屏纹丝不动,“连底层灵纹都锁死了,像是被更高权限的东西强行接管了……”
玄澈已走到光屏前,素手虚按,淡青色的丹火在掌心流转,试图解析画面中蕴含的能量结构。但丹火触及光屏的瞬间,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弹开,光屏上的画面甚至因此剧烈抖动,雨夜船舱的景象扭曲变形,仿佛要崩塌。
“别硬来。”尘奕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灶台边,手里捏着那枚从蜉蝣界带回来的黑色棋子。棋子在他指尖轻轻转动,映着厨房里暖黄的光。
光屏上的画面,似乎感应到了棋子的存在,忽然停止了循环。
雨夜船舱的景象凝固在书生咳血的那一刻,然后——开始倒放。
血沫倒流回口中,咳嗽声逆向响起(虽然依旧无声),书生蜷缩的身体缓缓舒展,最后,他坐起身,转过头,目光穿透画面,直直地“看”向光屏之外。
看向尘奕。
他的嘴唇动了动。
依然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小奕……别信……”
话未说完,画面彻底碎裂,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光屏恢复正常,显示出烘炉待机的湛蓝色界面。
厨房里一片寂静。
只有烘炉散热系统发出的、极轻微的嗡鸣。
尘奕低头看着指尖的棋子,许久,忽然问:“云逍,你刚才说,这炉子是从我们走后开始异常的?”
云逍连忙点头:“对!大概就是你们踏进木盆后半个时辰。一开始只是温度波动,后来突然就……”
“半个时辰。”尘奕重复了一遍,抬眼看向玄澈,“蜉蝣界的时间流速,和主世界差多少?”
玄澈略一沉吟:“约莫……蜉蝣界三日,主世界半日。我们在蜉蝣界停留了不到两个时辰,主世界应该刚过一刻钟。”
“时间对不上。”尘奕将棋子抛起,又接住,“炉子在我们抵达蜉蝣界之前,就已经被‘触发’了。”
他走到烘炉前,伸手按在炉门边缘。没有动用灵力,只是用指尖轻轻划过那些繁复的灵纹。随着他的动作,灵纹中几缕极淡的、暗金色的纹路逐渐浮现——那颜色,和蜉蝣界虚渊旋涡的暗红,有七分相似。
“炉子被做了手脚。”尘奕收回手,“在我们从机械封神界收到它的时候,甚至更早,里面就被埋了‘引信’。触发条件……”
他顿了顿:“是我靠近‘与我有深刻羁绊的、被虚渊污染的记忆载体’。”
他看向手中的棋子。
“这枚棋子,就是引信的最后一块拼图。”
尘玄从灶台上跳下来,凑近看了看那些暗金色纹路,金瞳里闪过厌恶:“又是虚渊的臭味……所以那破亭子、那书生,全是陷阱?”
“亭子是陷阱,书生也是陷阱。”尘奕在厨房里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下,依旧转着那枚棋子,“但‘救命’这两个字……不一定是陷阱。”
玄澈眸光微动:“你的意思是,林静之在临死前,真的留下了求救信息,只是这信息后来被虚渊利用,做成了钓你的饵?”
“可能。”尘奕将棋子举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细看内侧那两个字。刻痕极深,边缘甚至有细微的毛刺,不像是精心伪造,倒像是濒死之人用最后力气、借助某种尖锐之物生生刻进去的。
“也可能,”他放下棋子,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是虚渊自己学会了‘钓鱼要下真饵’。”
厨房里再次沉默。
烘炉已经彻底恢复正常,开始发出准备就绪的轻柔嗡鸣。云逍小心翼翼地将烤焦的酥饼残渣清理掉,又忍不住瞄了一眼那枚棋子:“那……这炉子还能用吗?”
“能用。”尘奕站起身,随手将棋子丢给玄澈,“把这玩意儿封进你的寒玉丹盒里,加三层隔绝符。炉子我处理一下。”
他走到烘炉前,这次没有用指尖,而是直接一掌拍在炉顶。
“啪”的一声轻响。
炉体内部传来一连串细密的、仿佛齿轮卡扣重新归位的“咔哒”声。那些暗金色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消失,炉身湛蓝色的流光变得比之前更加纯净柔和,甚至隐隐泛着一层极淡的七彩晕彩——那是尘奕的“存在之力”调和后的痕迹。
“好了。”尘奕拍拍手,像是刚拍掉一点灰尘,“现在它只是个普通的、稍微聪明点的烤箱。”
云逍试探性地放入一小盘灵谷面糊,设定好程序。片刻后,一炉金黄酥脆、香气扑鼻的小饼完美出炉,没有任何异常。
尘玄叼走一块,嚼了嚼,哼道:“勉强能吃。”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但玄澈握着那枚被封入寒玉盒的棋子,指尖能感觉到盒子内部传来的、极其微弱的震动——仿佛那两个字,还在隔着时空,无声地呐喊。
晚饭时,涅盘羹终于上桌。
云逍用了十二分心思,汤色如金,内里炖得酥烂的灵禽肉、各色珍菌、以及那缕凤凰绒羽提纯出的鲜香,完美融合。尘奕喝了两碗,难得夸了一句:“火候对了。”
尘玄闷头喝了三碗,尾巴在椅子后面悄悄晃。
饭后,玄澈在廊下煮茶。尘奕依旧躺在藤椅里,看着暮色彻底沉入黑夜,星辰浮现。
“那枚棋子,”玄澈将一盏茶放在他手边,“你打算怎么处理?”
尘奕接过茶,吹了吹热气:“不处理。”
“?”
“钓鱼的人下了饵,鱼没上钩。”尘奕慢悠悠啜了口茶,“这时候最好的反应,不是把饵吃了,也不是把饵扔了,而是——”
他放下茶盏,在星光下眯起眼:
“假装根本没看见那根鱼线。”
玄澈沉默片刻:“但‘救命’二字……”
“如果是真的,”尘奕打断她,声音很轻,“那他已经死了三百年了。如果是假的,那更没必要管。”
他翻了个身,背对星空。
“睡觉。明天想吃云逍做的琉璃糕,让他早点起。”
玄澈看着他背影,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夜渐深。
庭院角落里,那只旧木盆中的水面,倒映着星辰,平静无波。
但若有人能看透水面之下的维度,便会发现——盆底深处,那片连接过蜉蝣界的星海倒影中,某个极遥远的坐标点上,暗红色的旋涡,似乎比白日里,转得更快了些。
而在旋涡最深处。
一枚白色的棋子,正静静地悬浮在虚无中。
棋子内侧,同样刻着两个字。
很小,很淡。
像是用尽全部力气,却又犹豫着不敢刻得太深。
那两个字是: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