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萧凑近看了眼屏幕,地把羽绒服拉链又拉高了一截:“每年冬天都闹这出,估计过阵子就消停了。”
等郑念章上了网约车,裴萧才往校门口附近的公交站走去。作为土生土长的陆州人,他在陆州度过了十八个春秋,而后奔赴南京求学,兜兜转转又回到这片土地。这座城市的气息早已渗入骨髓,可他对这里却并没有太多的亲切和好感。自从见识过南京梧桐大道的浪漫、秦淮河畔的古韵,陆州灰蒙蒙的天空、永远在修缮的马路,还有那些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嘈杂,都让他觉得压抑。那些藏在巷子里的童年记忆,在对比之下愈发显得局促,仿佛是被时光遗忘的旧物,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尘埃。
公交车缓缓启动,发动机的轰鸣声混着零星的广播报站声。裴萧望着窗外,腊月的街道裹着一层萧瑟,褪去了往日葱茏的行道树显得愈发单薄,商铺门前的红灯笼孤零零地晃着,全然没了儿时记忆里张灯结彩的热闹。因为武汉传来的消息,行人大多戴着口罩,眼神警惕又疏离,往日里熟悉的烟火气仿佛被一场无形的阴霾悄然笼罩。
没有过年的氛围,也挺好的,这样就不觉得是在过年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过年。
车子驶过桂香楼褪色的赭红飞檐。裴萧记得小时候父亲带他来吃早茶,透过雕花木窗能看到雨落在湖上的涟漪。如今宾馆外墙新刷了仿古涂料,却掩不住岁月痕迹。四道口的十字路口依然车水马龙,只是红绿灯下的报刊亭早已关停,褪色的广告牌歪斜地挂着,“陆州晚报” 几个字被风卷走了半边。当公交车在琼花公园站停下时,扑面而来的是护城河潮湿的寒气。河面上浮着碎冰,在阴沉的天色里泛着青灰色的光。老城区特有的煤炉味混着炸油条的香气从巷口飘来,转角处的修车铺还亮着昏黄的灯泡,铁皮棚子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墙上贴着的 “补胎打气” 广告纸,边角已经卷成了脆生生的焦褐色。
离家的路不过短短几百米,裴萧却走得愈发迟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记忆的碎片上,那些被刻意封存的往事,随着熟悉的街道、老房子的轮廓,一点一点漫上心头。他望着前方那幢单元楼,突然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奶奶,我回来了。”裴萧将印着大学logo的塑料袋放在餐桌上,十几个白胖的馒头在塑料袋里挤挤挨挨,散发着面粉的甜香。
里屋传来塑料瓶碰撞的声响,奶奶顶着一头湿漉漉的染发剂走出来,手指上还沾着黑色的化学药剂。“又带了这么多馍馍啊。”她眯着眼睛数了数,“够吃三四天了。”
“爸不是喜欢吃我们学校食堂的老面馍馍么。”裴萧的目光扫过玄关,鞋柜上积着薄灰,拖鞋整齐地码在底层,没有多出来的客用棉拖。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他们还没回来吧?”
“没呢,说好明个才回来。”奶奶用毛巾擦拭着鬓角的染发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你吃饭了?冰箱里还有昨天的红烧肉,我下碗面条......”
“我吃过了。”裴萧打断她,声音比预想的要生硬。他顿了顿,放轻语气:“你忙你的吧,我歇会。”
裴萧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斑驳的门框。这个动作他重复了近二十年。从父母离婚后父亲第一次带着新妻子出现,到去年年夜饭上,那个穿着新AJ的男孩用他儿时常用的蓝边搪瓷碗喝汤。每到此刻,他都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关上房门,将身体重重摔进那张陪伴他整个学生时代的单人床。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是某种无情的倒计时,距离除夕夜,还有不到48小时。
门外传来奶奶收拾塑料袋的窸窣声。这些年,奶奶总在过年前染黑头发,说是“不能在媳妇面前显老”。但那些劣质染发剂遮不住她鬓角新长的白发,就像再丰盛的年夜饭也填不满这个家的裂痕。
裴萧突然扯了扯嘴角。这个家真的有裂痕吗?父亲的新家庭美满得像是楼盘里的样板间。事业有成的丈夫,温柔贤惠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儿子。唯一的裂痕就是他,这个多余的前段婚姻的产物。如果没有他,这就是个完美无缺的幸福家庭。奶奶也不用为了照顾他的感受守着这个老房子,或许早就搬去和父亲一起住了。
他翻了个身,床单上洗衣粉的味道让他鼻子发痒。明天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在厨房里熟练地准备年夜饭,那个女人就在一旁打下手。他突然想起父亲炖的鸡汤,金黄色的油花浮在汤面,香气能漫遍整间屋子,他总觉得比老乡鸡连锁店里卖的要好喝,不过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喝到了。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亮起来。置顶聊天框永远都是父亲,他的头像还是那张在黄山拍的迎客松。
父亲的朋友圈更新在半小时前:男孩在商场里试穿新衣服,配文“儿子又长高了”。照片里,父亲的手稳稳搭在那孩子肩头,他虽然没有出镜,却能透过照片看到他的笑脸。
他忽然想起自己高中毕业那年,父亲也是这样搭着他的肩拍了张照。那天父亲倒是出镜了,他的笑容很灿烂,灿烂到让他错觉时光倒流回了小时候。只是那照片后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眼神逐渐放空,裴萧看到墙面上贴着的那张泛黄的三好学生奖状,自己的名字“裴萧”两个字在斑驳的胶痕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突然意识到,那个“萧”字,可能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痕迹。
指尖触到奖状边缘时,他恍惚想起奶奶曾经说过,母亲离开时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或许是她刻意销毁了所有痕迹,又或许是父亲后来一一清除。就像现在这张奖状,轻轻一撕,十数年的时光就从墙面上剥落下来,只剩下一块比周围更白的方形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