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海畔终老居
一
建元四十三年,春。
东海之滨,距离白沙湾约三十里的一处僻静小渔村外,一座白墙灰瓦、竹篱环绕的小院静静地立在坡地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院中那棵十年前我亲手栽下的桃树,如今已亭亭如盖,粉色的花朵开得云蒸霞蔚,微风拂过,便洒下一阵温柔的花雨,落在树下石桌石凳上,也落在树下对坐饮茶的两人发间衣上。
那两人,鬓发已染霜雪,面容留下了岁月深刻的痕迹,但眼神依旧清亮温和,举止从容安宁。正是我和李莲花。
距离我们驾着莲花楼离开金陵,游历四方,最终选择在这东海之滨的小渔村落脚定居,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足以让襁褓中的婴孩长成挺拔的青年,足以让意气风发的壮年步入沉稳的晚年,也足以让一座荒僻的小渔村,因为两位长居于此的“老大夫”,而发生许多细微而温暖的变化。
我们的院子,早已不是当年初来时简单修葺的模样。房屋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建了两间,一间作为更宽敞的书房和诊室——虽然我已极少亲自施针,更多是指导村里的后辈——另一间则存放着这些年我们陆续添置的书籍、药材和村民送来的各种心意。院墙爬满了忍冬和牵牛花,春夏时节绿意盎然,花香馥郁。药圃扩大了数倍,分门别类种着常用的草药,也试种了一些我们从各地带回的、适合海边气候的品种。桃树旁,李莲花还移栽了一丛翠竹,搭了一个小小的葡萄架,夏日里浓荫蔽日,是乘凉的好去处。
莲花楼依旧停放在院角,车身上桐油的痕迹已经淡去,木质呈现出温润古朴的光泽。拉车的马早已换了几茬,现在的两匹是村民送的温顺老马,大多时候只是悠闲地在院外吃草。车厢里不再装满行囊,更多是作为我们偶尔怀念往昔、或者接待远道而来的旧友时,一个充满回忆的静处。车顶那朵木雕莲花,经年累月,已被海风侵蚀得轮廓圆润,却更添几分禅意。
二十三年,我们早已融入这个名叫“望潮”的小渔村,成为村民口中敬重的“白婆婆”和“李爷爷”。
每日清晨,只要天气尚可,我都会在院中那间朝南的诊室里坐上一个时辰。诊室布置得简朴而温馨,墙上挂着李莲花手绘的人体经络图和常用草药图谱,靠墙的药柜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最初的几年,求诊的人络绎不绝,不仅是本村的,还有附近十里八乡闻讯而来的百姓。我看病依旧遵循旧例,诊金随意,贫者分文不取。李莲花则负责抓药、炮制,有时也替我写写方子。他的字迹始终工整清秀,每一张药方都写得端端正正,剂量、煎法、禁忌,一一注明。
后来,我们年纪渐长,精力不如从前,我便将坐诊的时间缩短,且只看疑难杂症和急症。常见的头疼脑热、小伤小病,则更多地指导村里几个聪明的后生和妇人,教他们辨识常用草药,学习简单的诊治方法。李莲花甚至编写了一本极浅显的《渔村常用医药手册》,配上他画的图,让识字的人念给不识字的人听,这些年下来,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多少懂些防病治病的常识,寻常小恙基本能自己处理。
除了看病,李莲花更多的时间花在了教村里的孩子识字读书上。起初只是在院中葡萄架下,教几个感兴趣的孩子认字、算数,讲些山川地理、风俗人情的趣事。后来孩子越来越多,村里便凑钱在村东头盖了一间小小的学堂,请李莲花当先生。他也不推辞,每日上午去学堂授课两个时辰,风雨无阻。教材除了通用的蒙学读物,他也穿插着讲些实用的知识,比如如何根据云彩判断天气,如何计算潮汐时间,甚至包括一些浅显的医药卫生道理。二十多年下来,这小小的学堂竟也出了几个能写会算、甚至考中了童生的后生,在附近一带传为美谈。学堂门口挂着的“明理堂”匾额,是李莲花亲笔所书,笔力遒劲中带着温润。
我们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清晨我坐诊,李莲花去学堂;午后处理药材、整理笔记,或者接待偶尔来访的旧友——主要是柳树沟的柳老村长父子,后来他们的孙子也常来,每次都会带来山里的干货和问候;傍晚时分,我们常常携手去海边散步,看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夜里则在灯下读书、对弈,或者只是静静地听着海涛声,回忆过往游历的点点滴滴。油灯的光晕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有时我会抬头,看见他专注阅读的侧脸,皱纹深深,却依然是我最熟悉的模样。
岁月如海边的沙,在指间无声流走。我们看着村里的孩子长大、成家、生子,又看着他们的孩子慢慢长大。昔日的壮年渔民变成了须发皆白的老者,昔日的活泼孩童长成了沉稳的当家。而我和李莲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海风与涛声里,从容地走向人生的暮年。
身体不可避免地衰老。我的手指不再如年轻时那般灵活稳定,复杂的金针阵法已无法施展,但诊脉开方的眼力还在,对药性的把握反而因多年积累而越发精深。李莲花的背微微有些佝偻,走路也不复从前的轻快,但他讲课的声音依旧清朗,绘制草药图谱的笔触依旧精准。我们常常互相打趣,说他是“老眼昏花还在画细图”,他说我是“手抖如筛还要号脉”。笑过之后,是相视一笑的坦然。
我们坦然接受这些变化,如同接受四季更迭、潮汐涨落。医者能救死扶伤,却无法对抗天地规律、光阴流转。能如此相伴到老,平安康健,已是莫大的福气。有时候,我会想起《琅琊榜》世界里那些故人——梅长苏、蔺晨、霓凰、萧景琰……他们的人生早已落幕,而我们,却因为特殊的机缘,得以在另一个时空里,拥有如此漫长而平静的相守。这份幸运,我们时时感念。
院中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今年,似乎开得格外繁盛。李莲花说,是因为去年冬天施了鱼肥的缘故。但我更愿意相信,是这院子承载了太多温暖的记忆,连花木都有了灵性,要以最绚烂的姿态,回报这片土地的情谊。
二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四月的海风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拂过面颊时,能闻到咸腥中混杂着桃花的甜香。我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膝上摊开一本厚厚的册子,那是我们这些年在望潮村行医的病例摘要。李莲花在旁边的竹椅上,就着阳光,仔细地为一本新抄好的《渔村常用医药手册》绘制最后的插图——一种本地常见的、可用于治疗腹泻的海藻,他称之为“海止藤”。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脸庞上跳跃。
海风轻柔,远处传来村里学堂孩童们稚嫩的读书声,是《千字文》的段落:“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抑扬顿挫,充满生机。隐约还有渔民修补渔网的吆喝声,以及谁家妇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悠长嗓音。一切安宁而充满人间烟火气。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约莫八九岁、皮肤黝黑、眼睛亮晶晶的小男孩探头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盖着蓝布的小竹篮。他是村里陈寡妇的孙子,小名海生,机灵懂事,常来给我们送些新鲜的鱼虾或海菜。陈寡妇的丈夫早年出海遇了风暴,留下孤儿寡母,这些年我们没少接济,海生也成了我们院里的常客。
“白婆婆,李爷爷!”海生小声唤道,怕打扰我们。
我抬头,对他招招手,笑容不自觉地漾开:“海生啊,进来吧。今天又给我们送什么好吃的了?”
海生快步走进来,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他将竹篮放在石桌上,揭开蓝布,里面是几条银光闪闪、还在蹦跳的新鲜小海鱼,还有一小把翠绿的海带,洗得干干净净。“我阿娘今早赶海捡的,让我给爷爷奶奶送来,熬汤最鲜了!”他脆生生地说,眼睛却忍不住瞟向我膝上的书册和李莲花笔下的画,“婆婆又在看医书啊?爷爷画的草真好看!”
李莲花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温和地笑道:“海生想学认草药吗?”
海生用力点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想……可是阿娘说,认字都还没认全呢,贪多嚼不烂……”
“认字和认草药,可以一起学。”我合上册子,招手让他近前,指着院中药圃里一丛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你看,这叫夏枯草。夏天开花,到了夏末,花穗就会变成枯褐色,所以叫夏枯草。它有清火、明目、散结的功效,要是谁眼睛红肿、或者脖子上长个小疙瘩,就可以用它煮水喝或者捣烂外敷。”
海生听得认真,小脸凑近那丛夏枯草,睁大了眼睛仔细看,还伸手小心地摸了摸毛茸茸的叶片:“紫色的……小花,叶子是这样的……我记住了,夏枯草!婆婆,它真的夏天一过就枯吗?”
“真的。”李莲花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引导的耐心,“所以采药要讲究时节。夏枯草要在夏季果穗半枯时采收,药效最好。就像海边的紫菜,要在冬天水温低的时候采,才最肥美鲜嫩,是不是?”
海生恍然大悟地点头:“我懂了!采药和赶海一样,都要看时候!”
“真聪明。”我赞许地摸摸他的头,这孩子有股机灵劲儿,学什么都快,“去,帮爷爷把鱼送到厨房水缸里养着,海带挂在檐下晾着。回来婆婆再教你认一味药。”
海生欢喜地应了,提起竹篮,像只快乐的小鹿般跑向厨房。看着他活泼的背影,我和李莲花相视一笑。这些孩子,是这小渔村,也是我们暮年生活里,最鲜活明亮的色彩。二十三年,我们救治过的村民难以计数,教过的孩子也一茬接一茬。许多当年的病患或学生,如今都已成家立业,但逢年过节,或者打到特别好的渔获、采到稀罕的海产,总会记着给我们送一些来。他们不称我们“神医”,只叫“白婆婆”、“李爷爷”,那份亲近和敬重,却比任何响亮的名头都更让人熨帖。
我记得,三年前村西头老张家的儿媳难产,是我用金针配合药草,硬生生从鬼门关抢回了母子两条命。后来那孩子取名“念白”,老张头每次见到我,都要拉着孙子磕头。还有五年前那场罕见的寒潮,村里不少老人孩子得了严重的风寒,我和李莲花带着几个学医的村民日夜不停地诊治、煎药,终于控制了疫情。事后,村民们凑钱想给我们换新房顶,被我们婉拒了,最后他们悄悄把院墙重新修葺了一遍,刷得雪白。
我们早已不记录功德簿了。但心里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留下的痕迹,或许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深、更暖。不是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是日复一日的诊病、授课、交谈,将一些有用的知识、一份良善的心意,如春风化雨般,渗入这渔村的日常里。就像那棵桃树,年年开花结果,把芬芳和阴凉留给院子,也把种子播撒到更远的地方。
海生放好鱼回来,小手上还沾着水珠。我又教他认了清热解毒的金银花和止血散瘀的马齿苋。孩子记性好,学得也快,还能举一反三:“金银花是不是因为花先是白的,后来变黄,像金银一样?马齿苋的叶子真的像马牙齿吗?”李莲花笑着点头,又补充了金银花还有个名字叫“忍冬”,因为它冬天也不凋零。海生听得入神,眼睛里闪着求知的光。
末了,他忽然仰起头,眨着大眼睛问:“白婆婆,李爷爷,我阿娘说,你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走过好多好多地方,见过好多好多人,是真的吗?”
我微微怔了一下,看向李莲花。他眼中也闪过一丝遥远的追忆,那目光仿佛穿过了二十多年的光阴,回到了驾着莲花楼纵横山野的年岁。随即,那追忆化为温和的笑意,他对海生点点头:“是真的。我们年轻的时候,驾着一辆很大的车,走过很多山,很多河,见过不同地方的人,也治过各种各样的病。”
“那……你们为什么最后留在我们望潮村不走了呢?”海生好奇地问,小脑袋歪着,“是别的地方不好吗?还是我们这里特别好?”
为什么留下呢?我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和更远处海天相接的那条模糊界限。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金陵城的风云变幻,琅琊山的云雾缭绕,南境的瘴疠密林,翠微山的皑皑白雪……我们走过那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事。是因为这里的海风让人心胸开阔?是因为这里的村民质朴感恩?还是因为……漂泊了大半生后,想要找一个能让灵魂安然栖息、静静等待最后归宿的港湾?或许,都是。
“因为这里很好啊。”李莲花替我回答了,他的声音平和舒缓,像在讲述一个古老而美好的故事,“海很宽阔,看着它,心里什么烦忧都能放下;人很善良,你送他一分好,他记你十分情;桃花开得很美,年年都像在提醒我们,生命可以如此灿烂。我们走了很多路,见过很多风景,最后觉得这里,最适合停下来,晒晒太阳,看看海,教教像海生这样聪明的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心里很踏实。”
海生似懂非懂,但听到夸他聪明,还是高兴地笑了,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他又问了些关于外面世界的问题:山有多高?河有多宽?城里的人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李莲花挑了些有趣的、适合孩子听的见闻讲给他听:说有的地方山高得入云,山顶终年积雪;有的河宽得望不到对岸,行船要好多天;城里的人住着高高的楼,街上车水马龙,热闹极了,但也吵闹;各地吃的更是千奇百怪,有辣的,有甜的,有酸的……海生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到日头偏西,海面上泛起金红色的粼光,海生才猛地想起该回家帮阿娘烧火做饭了。他依依不舍地告辞,跑到院门口又回头喊道:“婆婆爷爷,我明天还能来吗?我想学认更多的草药!”
“来吧,只要你想学。”我笑着应道。
孩子一溜烟跑远了,院门轻轻晃动。院子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桃花的香气愈发浓郁,和远处隐隐的、永恒的海涛声交织在一起。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落满桃花瓣的石径上,仿佛要把这相伴的时光,深深地烙印在地上。
“时间过得真快。”我轻声道,看着海生消失的方向,目光有些飘远,“记得刚来时,他爹陈大勇还是个拖着鼻涕、因为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磕破了头被抱来让我包扎的皮猴子。当时哭得惊天动地,我给了他一块麦芽糖才止住。转眼,皮猴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懂事。”
李莲花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依然温暖干燥,只是皮肤松弛了些,骨节更显分明,那是常年执笔、抓药留下的印记。“是啊。我们看着他们长大,娶妻生子,他们也陪着我们变老,送走一代,又迎来一代。这样生生不息,很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相伴。夕阳的余晖给白墙灰瓦、桃树竹影,都镀上了一层温暖朦胧的光晕,像是给这幅宁静的暮年画卷,涂抹上了最后的、温柔的釉彩。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时光,如同这西沉的落日,已经走到了温柔的尾声。但我们没有遗憾,也没有恐惧。这一生,携手走过千山万水,救过该救的人,写过想写的书,爱过该爱的人,最后停驻在这片宁静的海边,被淳朴的人们真心爱戴着,彼此相伴,从容老去。还有什么,比这更圆满呢?
海风渐凉,李莲花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起风了,回屋吧。晚上想吃什么?海生送的鱼很新鲜,我给你炖个鱼汤,再蒸个蛋羹?”
“好。”我笑着应道,借着他的力慢慢站起来。膝盖有些僵硬,他稳稳地扶着我。我们并肩,慢慢地走回屋里。身后,桃花在暮色中依旧绚烂,等待着又一个安宁的夜晚,和明日崭新的朝阳。
三
建元四十五年,春。
我的身体在这一年的春天,明显衰颓下去。其实并无大病,只是年纪到了,九十有三,各个脏器如同用了太久的器具,功能自然而然地减退。食欲不振,吃一点就饱,也尝不出太多滋味。精力不济,常常坐着坐着便昏昏欲睡,看书不到一炷香时间,字就开始模糊晃动。诊脉开方已觉吃力,手指搭在腕上,有时竟需要凝神许久才能清晰感知脉象的细微变化。我便彻底将诊室交给了村里跟随我学医多年的周家媳妇——一个三十多岁、细心好学、又有耐性的妇人。她丈夫是渔民,她自己原本只识得几个字,但肯下功夫,这些年跟着我,已经能处理大多数常见病症。我只在旁偶尔提点,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她诊脉开方,心里默默赞许她的进步。
李莲花也不再每日去学堂了,他将教学的事情,更多地交给了村里那位考中过童生、因家贫未再继续科举、却颇有耐心的后生林秀才。林秀才敬重李莲花如师如父,接手学堂后,不仅教孩子们读书,还延续了李莲花融入实用知识的传统。李莲花自己则大部分时间留在家里,陪着我,打理药圃——虽然动作慢了许多,依然一丝不苟地除草、浇水、施肥,整理我们这些年积累的最后一些手稿和笔记。他把我们合着的《琅琊本草拾遗》、《南境瘴疠医药见闻录》,以及他独自编纂的《渔村常用医药手册》、《海畔常见病症验方集》等,分门别类,誊抄校对,装订成册。厚厚的书稿堆在书桌上,散发着墨香和岁月沉淀的气息。
我们都心照不宣,最后的时刻,正在一天天临近。但谁也没有说破,只是更加珍惜每一个相处的日常。他会在清晨替我梳头,手法依然轻柔,将花白的头发细细梳理,绾成简单的髻。我会在他整理书稿时,坐在一旁,帮他磨墨,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午后阳光好的时候,我们便在桃树下坐着,有时说说话,有时就只是沉默,听风看花,感受彼此的存在。
村里的乡亲们似乎也感觉到了。来看望我们的人更多了,送来的东西也更加细致贴心——熬得稀烂的鱼粥,炖得酥烂的蹄膀,松软的糕点,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求来的、据说很灵验的平安符。他们不再大声说笑,只是安静地坐一会儿,问问我们需要什么,看看药圃里的花草,然后红着眼眶,轻手轻脚地离开。孩子们也被大人叮嘱,来院子里时不再喧哗打闹,只是乖乖地叫一声“婆婆爷爷”,放下东西就走,偶尔会留下一朵海边摘的小野花。
柳老村长的孙子,如今已是柳树沟新一任的村长了,叫柳承志,四十出头,稳重干练。他带着自己十几岁的儿子专程赶来,在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说柳树沟上下,世世代代都记得我们当年的救命之恩、教化之德。他儿子眉眼间有几分柳老村长的影子,好奇又恭敬地看着我们。白沙湾当年受过我们救治的老渔民,也托人捎来晒好的极品海参和贝干,还有一坛据说埋了二十年的老酒,说是给我们暖身子的。
对于这些沉甸甸的情谊,我们只能微笑领受,叮嘱他们不必挂怀,好好过日子,把村子治理好,把孩子们教养好。柳承志走时,李莲花将一套整理好的、关于山林常见疾病防治的手稿送给了他,说或许对山里人家有点用。柳承志双手接过,眼圈都红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春风和煦,是个难得的好天。我感觉精神比前几日好了些,身上也多了些力气,便让李莲花扶我到院中桃树下坐坐。他细心地给我披上厚厚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棉披风,又端来一杯温热的参茶,里面还加了一点蜂蜜。我小口喝着,微甜带苦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些许暖意。
今年的桃花,开得似乎比往年更加绚烂,密密匝匝,几乎看不见枝叶,像一团粉白色的云霞停在院中,又像是一片温柔的梦。风过处,花瓣如雨,簌簌落下,落在我们花白的头发上,落在披风上,落在石桌和脚边的泥土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盛大而宁静的芬芳。
李莲花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下,也望着院子,目光悠远,仿佛要将这一切深深烙印在心底:爬满花藤的、被海风侵蚀出斑驳痕迹的墙;生机盎然、被规整得井井有条的药圃,各种草药在春风里舒展着枝叶;静静停在角落、车顶莲花木雕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莲花楼;还有身边这个相伴了一生、如今也白发苍苍、面容安详的人。
“真快啊。”我轻声感叹,声音有些沙哑,却还算清晰,“好像昨天,我们才驾着莲花楼,沿着海岸线走,第一次看到这片海,看到这个藏在山坳里的小村子。你说这里安静,海好看,或许可以歇歇脚。”
李莲花收回目光,看向我,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是啊。记得那时候,你指着这片坡地说,这里地势稍高,面朝大海,背靠小山,若能在这里盖个小院,种棵桃树,春天看花,夏天乘凉,秋天结果,冬天听海,该多好。如今,这个愿望实现了,而且一住,就是二十三年。”
我笑了笑,努力抬起手,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依旧温暖,掌心有些粗糙的茧。“这一生,很长,也很短。走了那么多路,救了那么多人,写了那些书……遇到过风雨,也见过彩虹。最后能和你一起,在这里看桃花一年年开落,听海潮一遍遍吟唱,我觉得……很圆满,也很幸运。李莲花,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
李莲花回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微微颤抖。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眼中涌动的情感,比身后的大海更深沉,比漫天的桃花更绚烂。我们之间,早已不需要太多话语。一生的风雨同行,生死相托,从年少时在金陵的相遇相知,到后来携手游历、共度难关,再到这海边数十年的宁静相守,默契早已深入骨髓,成为彼此生命的一部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知晓对方全部的心意。
“那些书稿,”我顿了顿,说起一直惦记的事,气息有些短,“《琅琊本草拾遗》、《南境瘴疠医药见闻录》、还有你编的《渔村常用医药手册》、《验方集》……我都看过了,你整理得很好,很详尽。都放在书房左边的那个樟木箱子里,防潮。日后……若有机缘,或许能遇到有缘人,让它们流传下去,多救几个人,多帮几个人。若没有……也就罢了。我们尽力了,问心无愧。”
“嗯。”李莲花点头,声音也有些哑,“我跟柳承志、还有村里的几位老人交代过了。他们会妥善保管。后世子孙若有向学医道的,或可一观,有所裨益。即便尘封箱底,终至腐朽,我们也对得起所学,对得起走过的路,对得起这身医术了。”
我放心地点点头。对于身后名,我们并无执着。着书立说,本就是为了将有用的知识、将毕生心血留存于世,惠及后人,而非求什么青史留名。能传下去,多救一人,便是功德;不能,也了无遗憾。我们来此一世,活得充实,爱得真切,奉献了所能奉献的,足够了。
“还有……”我微微侧头,看向院角那辆陪伴我们大半生的莲花楼。车身上斑驳的痕迹,是岁月和旅程的勋章。“它陪了我们一辈子,从金陵到翠微山,再到这儿……风里雨里,从没把我们撂在半路上。我走后,你若是……若是还留着,看着也是个念想。若是觉得触景伤情,便交给村里,看谁家需要,改作仓房也好,车架拆了另作他用也好。只是……别让它荒废了,风吹雨淋,白白朽坏了。它……也是个老伙计了。”
李莲花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沉默良久。他的目光抚过莲花楼的每一寸车身,仿佛在看一位即将永别的老友。我看见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才低声道:“它不仅是车,也是我们的家。那么多年的记忆都在里面。我会……看着办的。或许,就让它停在这里,陪着这院子,陪着桃花。我会请人定期来照料,上上油,修修顶……直到,直到它真的老了,走不动了为止。”
我知道他舍不得。就像我一样。那辆车里,装载了我们太多共同的记忆:少年时游历的豪情与懵懂,救治梅长苏时的殚精竭虑与惊心动魄,南境瘴疠之地的生死考验与相濡以沫,翠微山居的潜心着述与岁月静好,还有这海边数十年的宁静相守与细水长流……车轮碾过的每一寸土地,车厢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都刻着我们的故事。它早已不是一件交通工具,而是我们风雨同舟一生的见证,是我们爱情与事业的移动丰碑。
但器物终有尽时,如同生命。木会朽,铁会锈,再深的记忆也会在时光中淡去。我们能做的,是在拥有时珍惜,在告别时坦然。就像对待这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一样。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透过披风,带来舒适的暖意。桃花瓣依旧轻轻飘落,有一片正好落在我的鼻尖,痒痒的。李莲花伸手,极轻柔地替我拂去。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手握着手,看着熟悉的庭院在春日阳光里呈现出的一切细节,听着熟悉的海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任时光在花香与风声中,温柔地、不可挽回地流淌。
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太多的不舍。心中充盈着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和深深的满足。这一生,爱过,努力过,奉献过,也被爱着,被需要着,被铭记着。作为医者,我们竭尽所能,无愧于“仁心仁术”;作为伴侣,我们相濡以沫,做到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作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我们留下了善意与知识的种子。已然无憾。
不知坐了多久,我感到了熟悉的、深深的疲惫袭来,那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倦怠,眼皮渐渐沉重,像坠了铅。
“累了?”李莲花一直关注着我的状态,立刻轻声问。
“嗯。”我靠在他肩上,闭上眼,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草药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有点困。想睡一会儿。”
“睡吧。”他调整姿势,让我靠得更舒服些,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肩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你醒了,桃花还在,海还在,我也在。”
桃花瓣落在我的脸上,痒痒的,带着凉意。海风送来远处孩童隐约的嬉笑声,还有海浪永恒的低吟,像母亲哼唱的摇篮曲。在意识沉入温暖黑暗之前,我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能在这样的春光里,在这样的怀抱中,听着这样的声音,安然睡去,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四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
我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棉被,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床头的油灯调得很暗,只留下一团昏黄温暖的光晕,刚好照亮床榻这一方小天地。李莲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我的一只手,正低头看着什么——是我白天看过的那本病案册子。听到动静,他立刻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一直没睡,但眼神依旧温和清明,带着无尽的关切。
“醒了?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他连声问,声音有些沙哑干涩,随即放下册子,要去拿旁边温着的水壶。
我微微摇头,只觉得浑身虚软无力,连摇头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但神志却异常清醒,甚至有种奇异的、飘然的轻松感,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负。我知道,时候真的到了。这不是回光返照,而是生命之灯即将燃尽前,最后的清明与平静。
“我睡了多久?”我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
“大半天了。”李莲花还是倒了小半杯温水,用勺子一点点喂给我。水温适宜,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海生和他娘下午来过,送了些新挖的蛤蜊,见你睡着,没敢打扰,在门口磕了头就走了。周家媳妇也来看过,给你号了脉,说……脉象还算平稳。”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了擦我的嘴角。
我们都明白,“平稳”只是安慰的话。油尽灯枯,非药石可医。周家媳妇想必是红了眼眶离开的。
“扶我起来坐会儿吧。”我说,语气平静,“想看看窗外。今晚,好像有月亮。”
李莲花没有丝毫犹豫,小心地将我扶起,在我背后垫上厚厚的、软软的靠枕,又细心地帮我拢好散落在耳边的白发,披上外衣。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轻柔熟练,只是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然后他走到窗前,支起了窗扇。
夜凉如水,月光皎洁,如银霜般洒满庭院,也流泻进屋内。桃树在月光下成了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剪影,枝干虬劲,依稀还能看见枝头残留的、未被风吹尽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莹白。更远处,海面泛着粼粼的、破碎的银光,一波一波,涌向看不见的黑暗深处。涛声隐隐传来,节奏永恒,像大地沉稳的呼吸。
春夜的空气清冽而芬芳,混合着海水的咸味、桃花残留的甜香,还有泥土和草木被夜露浸润后的清新气息。一切都那么宁静,那么美好,美好得近乎虚幻。
“今晚的月色真好。”我望着窗外那轮近乎圆满的明月,轻声说,肺腑间感到一阵开阔的清凉。
李莲花坐回床边,重新握住我的手,用他的体温温暖我微凉的手指。“是啊。像我们刚到琅琊山那晚,记得吗?也是这样的好月色,我们住在莲花楼里,听着山风松涛,整理白天采的草药,你发现了一株罕见的‘月见草’,高兴得像个孩子。”
“记得。”我微笑,记忆的闸门打开,往事清晰如昨,“那草只在月夜开花,香气特别。还有在南境,救了那个被‘飞蛊’咬伤的猎人后,也是一个月夜,我们守着他,担心他熬不过去,你整夜没合眼,给他换药擦身。后来天亮了,他烧退了,睁开眼第一句话是要喝水。我们俩都松了口气,相视一笑,才发现彼此眼里都是血丝。”
“翠微山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我们围着火炉校稿,炉子上煨着红薯。你还为了《拾遗》里‘鬼箭羽’这味药的归经问题,跟我争论了半天,引经据典,非要我说服你才行。”李莲花接着说,嘴角带着怀念的笑意,“最后查了七八本书,还是你对了。”
我们低声回忆着,那些共同经历的、或惊险、或艰辛、或平静、或温馨的往事,如同月光下潺潺的溪流,清澈明亮,缓缓淌过心间。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平淡地叙述,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但每一段记忆里,都有彼此的身影,每一次回首,都能看到对方站在时光的那一头,与自己并肩。从青春到白发,从天涯到海角,从未分开。
回忆了很久,直到月色微微西斜,窗棂的影子在屋内地面上拉长、变形。夜更深了,海涛声似乎更清晰了些。
我渐渐感到气力在飞速流逝,呼吸变得轻微而绵长,每一次吸气,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窗外的月光和桃影,变成了柔和的光斑。李莲花察觉到了,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仿佛想将他的生命力传递给我。另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指尖温暖,带着薄茧。
“累了就再睡会儿。”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极力压抑的巨大情感,“我守着你。明天早上,桃花会更香。”
我看着他,努力聚焦视线。看着这个与我携手走过漫长一生、看过无数风景、也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他的脸庞已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像地图上纵横的沟壑,记录着九十多年的风霜雨雪。鬓发如霜,在月光下闪着银丝。但那双眼睛,依旧如我们初见时那般清澈温润,盛满了此生给予我的、全部的理解、支持、守护和爱意。此刻,那双眼底,除了深沉的爱,还有即将溢出的哀伤,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这一生……”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很轻,像游丝,却很清晰,我要把最后的话说完,“能遇见你,能与你同行……是我最大的幸运。李莲花,我……很欢喜。”
李莲花的眼眶瞬间红了,蓄积的泪水滚落下来,滴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温热。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声音哽咽破碎:“我也是。白芷,能与你相伴一生,是我李莲花……几世修来的福分。我……我也很欢喜,此生无憾。”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着,感受着彼此最后的体温和心跳,呼吸交融。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我们,像一层神圣的纱幔。他的眼泪无声地流着,温热的液体沾湿了我的鬓角。我没有力气抬手替他擦去,只能用眼神告诉他:别哭,我很平静,很满足。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似乎响起了更清晰的海潮声,哗——哗——,节奏分明。还有遥远的、似有似无的孩童笑声、读书声、村民呼唤“白婆婆李爷爷”的声音、柳承志道别的声音、海生稚嫩的提问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如同潮水般渐渐远去,归于宁静。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和月光下桃花模糊的、温柔的剪影。还有,近在咫尺的、爱人那双盛满温柔与哀伤、却依旧给予我无限安宁与力量的眼睛。那双眼,是我此生最后的风景,也是我归于永恒的锚点。
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地、不可抗拒地沉入无边无际的、温暖而宁静的黑暗。没有痛苦,没有遗憾,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圆满的、带着桃花香和海涛声的平静。仿佛不是终结,而是回归,回归到生命最原初的安宁之中。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我仿佛听到李莲花在我耳边,极轻、极柔、如同叹息般地说了一句:
“睡吧。我在这儿。永远都在。”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唯有窗外的月光,依旧静静地、无私地照耀着这座面朝大海的小院,照耀着院中缤纷的落花,和那双在床榻边、始终紧紧相握、直至冰冷的苍老的手。
海风依旧,轻轻地吹动着窗纸。
潮声依旧,永恒地吟唱着亘古的歌谣。
春夜,温柔而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五
白芷离去后的第七日,李莲花在清晨的薄雾中,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走得很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就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面前石桌上摊开着那本尚未绘完插图的新版《渔村常用医药手册》,翻到介绍“海金沙”的那一页。手里还握着笔,笔尖的墨早已干涸。晨露打湿了他的肩头和花白的鬓发,但他面容平和舒展,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笑意,仿佛在梦中见到了久候的故人。
最早发现的是每日清晨来打扫院子的海生。孩子端着一盆清水进来,像往常一样轻唤“李爷爷”,没有回应。走近了,才看到老人静坐的姿态,和那安详得近乎神圣的面容。海生手中的水盆“咣当”一声落地,水花四溅。他没有哭喊,只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飞快地跑出院子,边跑边用尽力气喊:“周婶!周婶!李爷爷……李爷爷他……”
望潮村的乡亲们,按照二老生前隐约透露过的意愿——他们曾闲聊时说过,生于天地,归于自然,不必棺椁厚葬,劳民伤财——没有举行繁复铺张的丧仪。村里的老人们聚在一起商议,最终决定,还是不能太过简慢。他们用村里能找到的最好的柏木,请最好的木匠,打造了两口简朴却结实、不上漆、保持着木材原色的棺椁。棺内铺上干净的棉布,撒上干燥的桃花瓣和艾草。
村里的老人、壮年、甚至半大的孩子们,自发地轮流守灵三日。灵堂就设在院子里,桃树下。白芷的棺椁先置于堂中,李莲花的棺椁第七日并排放置。没有请和尚道士念经超度,只有村民们默默地跪拜,上香,烧一些纸钱。许多人跪在灵前,想起二老的恩德,忍不住低声啜泣,尤其是那些曾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和他们的家眷。海生和他娘跪在最前面,孩子哭得眼睛红肿,却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因为李爷爷说过,男子汉要坚强。
柳树沟的柳承志村长闻讯,带着全村老少,能走动的几乎都来了,浩浩荡荡几十人,披麻戴孝,在灵前长跪不起,磕头至额头发红。白沙湾也来了许多受过恩惠的老渔民和他们的后代,送来自湾里渔民连夜捕捞的、最肥美的鲜鱼,说是给二老路上吃的。附近十里八乡,凡是被二老救治过、或孩子曾在李莲花学堂里读过书的人家,也陆续有人赶来,院子内外,挤满了默默哀悼的人。
出殡那日,天空澄澈如洗,是个晴朗的好天。几乎附近所有村落的百姓都来了,素衣白帆,从院子一直排到村口,又沿着通往海边的路,默默延伸到礁崖。没有嚎哭震天,只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和风吹动白色魂幡的猎猎声。一种深沉的、集体的哀恸笼罩着整个望潮村,连海浪声似乎都低沉了许多。
遵照遗愿——这是李莲花在最后几日,与村里几位最年长的老人闲谈时,偶然提及的,说若有一日,愿与白芷一同归于大海,朝看日出,夜听潮声——棺椁被抬到村子东面一处高高的礁崖上。那里地势险峻,但视野极为开阔,正对东方,可以毫无遮挡地看见每日太阳从海平面跃出的壮丽景象。崖下海水深湛蔚蓝,波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村里最德高望重、年轻时曾做过船老大的陈老伯主持了简单而庄严的仪式。他没有念祷文,只是用苍老而洪亮的声音,面向大海和送行的人群,讲述了二老来到望潮村二十三年间的种种善举:救治了多少危重病人,接生了多少婴孩,教化了多少蒙童,编写了哪些惠及乡里的医书,平日里又是如何和气待人、扶危济困。他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平实地叙述,桩桩件件,都是村民们亲身经历或口耳相传的事实。说到动情处,老人声音哽咽,台下更是泣不成声。
“……白婆婆,李爷爷,不是神仙,却有一颗菩萨心肠。他们来到我们望潮村,是我们全村人的福气。如今,他们累了,要休息了。大海宽阔,能容得下一切;大海有灵,会照顾好我们的恩人。从今往后,望潮村的子孙后代都要记得,这片海里,睡着两位心善如菩萨的老大夫。他们是我们的亲人,也是这片大海永远的孩子!”
话音刚落,东方海天相接处,云层被染上了金边。就在这一刻,第一缕朝阳的金光刺破云层,洒向海面,洒向礁崖,洒向那两口简朴的柏木棺椁,为它们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辉。仿佛是天意,仿佛是告别,又仿佛是迎接。
“吉时已到——送恩人归海——”陈老伯嘶声高喊。
十六名村里最精壮的汉子,分列两排,用粗大的麻绳,将棺椁缓缓抬起,步伐沉稳,走向崖边特意搭建的简易滑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跟随着。
棺椁被轻轻放置在滑道上,系上了沉重的、表面粗糙的石块,以确保沉入海底。
“一拜——谢救治之恩!”
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跪下,磕头。
“二拜——谢教化之德!”
再拜。
“三拜——送恩人远行,早登极乐,魂安大海!”
三拜。
随着陈老伯颤抖的“送——”字长音,汉子们松开了绳索。两口棺椁顺着滑道,平稳而决绝地滑向崖外,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然后“噗通”、“噗通”,先后没入清澈蔚蓝的海水之中。沉重的石块带着它们,缓缓下沉,很快,海面上只剩下几圈渐渐扩散的涟漪,在朝阳的金光下粼粼闪烁。
海浪温柔地拍打着礁石,仿佛在接纳,在抚慰。成群的海鸥不知从何处飞来,在棺椁入水处的上空盘旋鸣叫,声音清越,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指引归途的方向。
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着,望着那渐渐平复的海面,望着那轮越来越明亮、跃出海平面的朝阳,久久不愿离去。海生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仰着小脸,看着金光万道的海面,忽然小声说:“阿娘,白婆婆和李爷爷,是坐着阳光,到海的那边去了吗?”
他娘紧紧搂住他,泪流满面,重重地点头:“嗯,他们到海的那边,一个永远没有病痛、只有花香和书声的好地方去了。”
从此,望潮村的百姓,常常会在清晨或黄昏,来到这片被他们称为“恩人崖”的礁崖上,眺望大海。他们会告诉跑来跑去的孙辈:看,海的那边,睡着两位心善如菩萨、救过无数人性命、教过无数人识字明理的老大夫。他们是望潮村的福星,是咱们的恩人,也是这片大海永远的孩子。要记得他们的好,记得学本事,做好人。
村东头的学堂里,“明理堂”的匾额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新的先生林秀才继续教授着孩子们识字算数,也会在课业之余,讲起李爷爷当年授课时的风趣严谨,白婆婆治病救人时的仁心妙手。那本《渔村常用医药手册》被小心地誊抄了许多份,分发到每家每户,和周家媳妇从白芷那里学来的医术一起,继续护佑着渔村的安康。周家媳妇成了村里新的“周大夫”,谁家有病有痛,都会去找她。她总是说:“这是白婆婆教我的,我不敢马虎。”
院中的桃花,年年依旧盛开,灿烂如霞,芬芳如故。村民们轮流照看着小院,定期打扫庭院,修剪花木,照料药圃,不让其荒芜。他们觉得,只要院子还在,桃花还开,就好像二老从未真正离开。莲花楼依旧停在院角,车身上的灰尘会被定期拂去,轮轴偶尔上油。偶尔会有村里的老人,夏日的傍晚,坐在车辕上,摇着蒲扇,对着围坐的孙辈讲述这辆神奇马车曾经的故事:它走过多少路,治过多少病,里面藏着多少宝贝一样的书……
岁月流逝,浪花淘尽。一代人老去,新一代人成长。关于“白婆婆”和“李爷爷”的具体事迹,或许会在口耳相传中渐渐变得模糊,细节流失,化作传奇般的影子,甚至带上一些神话色彩。但他们留下的仁心、医术、知识,以及那份对生命、对乡土深沉的爱与责任,却如同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土地的血脉,在这座面朝大海的小渔村里,一代代传承下去。望潮村的民风,始终比其他地方更淳朴和睦,更尊师重道,更懂得互助与感恩。这或许,就是二老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很多年以后,有游方的书生或道士路过此地,听了村民的讲述,或许会将其记录,编入地方志或野史笔记,成为一段关于“东海医仙夫妇”的缥缈传说。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曾有这样两个人,他们携手走过千山万水,悬壶济世,着书立说,最后选择了一片宁静的海岸,将毕生所学、所爱、所感,温柔地馈赠给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们,然后与爱侣相依相伴,在桃花落、海潮声中,从容平静地走完了漫长而充实的一生。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魂归碧海,情寄桃花。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而对于早已返回飞升大陆莲花峰结界内的两个灵魂而言,这段在《琅琊榜》世界长达数十年的旅程,不过是他们携手穿越万千世界、积攒功德、感悟医道与人生的一段重要篇章。留下的,是识海中新增的、关于平凡与伟大、奉献与收获、短暂与永恒的丰厚感悟;是周身隐隐流转的、比之前更加浓郁醇厚的功德金光;以及彼此之间,历经又一世生死相伴、不离不弃后,愈发坚不可摧、深入灵魂骨髓的默契与牵绊。
晨光微熹,莲花峰结界内云雾缭绕,灵泉潺潺,仙鹤翩跹。盘膝对坐的二人缓缓睁开双眼,眸光清澈深邃,仿佛阅尽千帆,看遍红尘,又复归最初的澄明与本真。相视一笑间,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那一眼,包含了《琅琊榜》世界数十年的相守,也蕴含着未来无尽岁月的约定。
休整,沉淀,将这一世的感悟融入大道根基。然后……等待下一次时空道纹的亮起,驾起心念的扁舟,驶向新的星河,开启另一段属于他们的、未知而精彩的旅程。
(第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