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明已过，谷雨将至。
星火工业园里，一场规模空前、组织严密的春耕总动员，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
工业园最大的广场上——就是半个月前进行八千人大考的那个考场——此刻变成了临时的誓师大会会场。
七十二面红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每面红旗上都用醒目的黄字绣着编号：“春耕突击第一队”、“春耕突击第二队”……一直排到“第七十二队”。红旗下方，是按照一百人一组的标准组建的队伍。
队伍的最前方，整齐停放着一排排刚刚走下生产线的“星火-50”拖拉机。整整一百四十四台！红色的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发动机盖上喷着白色的编号，从“晋A·星火001”一直排到“晋A·星火144”。每两台拖拉机为一组，正好分配给七十二支突击队。
拖拉机的拖斗里，已经装满了各种农具：新式的双轮双铧犁、镇压器、播种机、以及从各公社借调来的传统农具。拖斗外侧，用白漆醒目地写着“支援春耕”、“科学种田”等标语。
广场四周，挤满了附近公社的社员。人山人海，怕是有上万人，把整个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上午九点整，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响起。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我和刘永好、李明，陪同着省农业厅的王厅长、郭副省长，以及专程从省城赶来的省日报、省广播电台的记者们，登上了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主席台很简单，就是几块厚木板搭在拖拉机的拖斗上拼成的，铺了一层红布。但在这个场合，却显得格外庄重。
郭副省长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站在台前，望着下方七千两百多名整装待发的青年，望着那一百四十四台崭新的拖拉机，望着四周上万双殷切的眼睛，脸上泛起激动的红光。
他没有用铁皮喇叭，而是深吸一口气，用他那带着晋中口音的洪亮嗓音，开始了动员讲话：
“同志们！青年朋友们！”
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星火工业园春耕突击队出征誓师大会！这是一个特殊的战场！是一个没有硝烟、但同样关系到千百万人民吃饭穿衣、关系到国家建设基础的重大战役的动员大会！”
他手臂一挥，指向远方的田野：“现在是春耕大忙的季节！‘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句话在我们山西，在咱们这十年九旱的黄土高原上，分量格外重！春耕搞不好，一年的收成就没了指望！社员们的肚子就要挨饿！国家的粮食征购任务就完不成！”
台下的学员们听得聚精会神，不少从农村来的学员，脸上露出深有同感的表情。
“但是！”郭副省长话锋一转，声音更加高昂，“今年的春耕，和往年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大家看到了吗？你们身前，是咱们山西自己造出来的‘星火-50’拖拉机！一百四十四台！这是多大的力量？一台拖拉机，能顶多少头牛？能顶多少个人工？”
他自问自答：“我告诉大家！一台‘星火-50’，耕地效率至少抵得上二十头壮牛！能顶五十个壮劳力！而且耕得深、耕得匀、耕得快！这是什么？这就是现代化的力量！这就是工业支援农业、城市支援农村的具体体现！”
掌声，如同潮水般响起。尤其是那些开拖拉机的学员，挺直了腰杆，脸上洋溢着自豪。
“而你们——”郭副省长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你们这七千多名‘基业长青’工程的学员，还有星火厂的工人们，你们是什么？你们就是掌握这种现代化力量的人！你们是懂技术、有文化的新一代农民——不，我说错了，你们不仅仅是农民，你们是‘工农结合’的新型劳动者！你们是改变咱们山西农业落后面貌的先锋队！”
“现在，你们就要出发了！按照省农业厅的统一部署，按照‘百团大战’的作战方案，分成七十二个突击队，奔赴太原周边七十二个春耕任务最重、最需要机械支援的生产大队！”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念道：“南到清徐、北到阳曲、东到寿阳、西到古交……你们的足迹，将踏遍太原盆地的每一个角落！你们的拖拉机，将耕遍汾河两岸的每一片土地！”
“你们的任务是什么？我讲三点！”郭副省长竖起三根手指，“第一，保质保量完成春耕作业！深耕、耙平、播种，要按照科学标准，不能马虎！第二，在作业过程中，要当好宣传员、技术员！要把科学的耕作方法教给社员，要把拖拉机的使用、维护常识教给大队的农机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要学习！要虚心向老农民学习传统的耕作经验，要把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要把你们在星火厂学到的知识，真正用到土地上！”
他放下手，语气变得更加恳切：“同志们，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是从农村来的，知道种地的苦。你们很多人是第一次开拖拉机，第一次参与这么大规模的组织行动。可能会紧张，可能会遇到困难——天气变化、机械故障、与社员沟通的问题……但是，不要怕！”
“你们不是孤军奋战！你们身后，有星火工业园这个坚强后盾！有全省人民的目光和支持！有省农业厅、各地县社的全力配合！我已经下了命令，所有你们要去的大队，必须全力保障突击队的生活和工作条件！有什么困难，直接向当地公社、向县里反映！解决不了的，打电话回星火厂，打给我！”
这番话，说得台下学员们心里热乎乎的。原本还有些忐忑的情绪，被一种使命感所取代。
郭副省长最后说道：“同志们，这场春耕支援战，是‘百团大战’的第一场实战！它的意义，不仅在于耕了多少亩地，更在于探索一条‘工业反哺农业、技术赋能农村’的新路！省委、省政府在看着你们！全省两千万人民在盼着你们！我希望，一个月后，当春耕结束的时候，我们看到的，不仅是顺利完成的耕作任务，更看到一支经过实战锤炼、真正‘又红又专’的技术队伍成长起来！”
“现在，我宣布——星火工业园‘百团大战’春耕突击队，出征！”
“哗——！”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紧接着，刘永好厂长接过了话筒。他没有多说，只是用简短有力的话语，宣布了七十二支突击队的队长名单——这些队长，都是从学员中选拔出来的、有一定组织能力和技术基础的佼佼者——并再次强调了安全纪律、技术标准和后勤保障流程。
省日报的记者们，端着老式的海鸥牌相机，在人群中穿梭，镁光灯不时闪烁，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省广播电台的记者，则拿着笨重的录音设备，采访着即将出发的学员。
“同志，你叫什么名字？要去哪个大队？”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女记者，把话筒伸到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满脸稚气的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紧张得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俺、俺叫李强，来自吕梁柳林……要去、要去阳曲县黄寨公社向阳大队……”
“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俺……俺激动！”李强憋了半天，终于说出心里话，“俺家世代种地，俺爹、俺爷爷，都是扶着犁、赶着牛，一垄一垄地耕。轮到俺，能开着拖拉机去帮别人耕地……俺爹来信说，这是积德的大好事，让俺一定好好干，不能给星火厂丢人！”
朴实的话语，通过电波，传向了全省。
九点三十分，出征命令正式下达。
七十二支突击队，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和顺序，开始有序出发。
“第一队，目标清徐县王答公社，出发！”
队长一声令下，两台拖拉机同时发动。“突突突”的轰鸣声中，第一面红旗率先移动。拖斗里，一百名队员整齐地站着，向送行的人群挥手。
紧接着是第二队、第三队……
整个广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漩涡。拖拉机的轰鸣声、人群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雄浑的交响曲。
我站在主席台上，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慨。
“韩浩同志，”郭副省长走到我身边，望着陆续出发的队伍，低声说，“这场面，让我想起当年在太行山，老百姓推着小车支援前线的情景。同样是热火朝天，同样是众志成城。只不过，那时候是为了打鬼子，现在是为了搞建设。”
我点点头：“郭省长，您说得对。精神内核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只不过，我们现在有了新的武器——技术和组织。”
“是啊，”郭副省长感叹道，“技术和组织……你这‘百团大战’的构思，妙就妙在把这两者结合起来了。单纯送拖拉机下去，可能就是一锤子买卖。但你们这样成建制地下去，带着培训过的队伍，带着标准化的作业流程，还承担着传播技术的任务……这是可持续的，是能留下东西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省委领导很关注你们这个试点。如果效果真的好，明年可能在全省推广这种模式。”
我郑重地点头：“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春耕突击第二十三队·阳曲县大盂公社红旗大队
下午两点，由二十三队队长张建国率领的两台拖拉机，驶入了红旗大队的地界。
红旗大队是阳曲县北部的一个典型山村大队，六个自然村分布在三道山梁上，耕地以坡地为主，地块零碎，土壤贫瘠。全大队一千二百多口人，三千多亩耕地，主要种植玉米、谷子、土豆等耐旱作物。往年春耕，全靠人力和畜力，往往要拖到谷雨前后才能勉强耕完，播种时间晚，直接影响产量。
当两台红色的“铁牛”拖着巨大的拖斗，轰隆隆开进大队部所在的村子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男女老少，只要能走动的，几乎全从家里跑出来，挤在土路两边，像看西洋景一样，伸长脖子张望。
“哎哟娘咧！这就是拖拉机？这么大个儿！”
“你看那轮子，比碾盘还大！”
“后面拖的那是啥？铁犁？咋跟咱们的不一样？”
“快看快看，上面还跟着一百号人哩！都是年轻后生！”
大队书记姓牛，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农，满脸风霜，但眼神精明。他早就接到公社通知，知道星火厂的支援队今天要来，提前就组织人把大队部的院子腾了出来，还准备了热水和简单的干粮。
“欢迎欢迎！欢迎星火厂的同志们来支援俺们！”牛书记带着几个大队干部，热情地迎上来，握住张建国的手，“一路辛苦啦！”
张建国是个二十五岁的退伍兵，在部队当过班长，复员后进了星火厂，因为组织能力强、技术学得快，被选为二十三队队长。他利索地跳下拖拉机，敬了个礼：“牛书记好！星火工业园春耕突击第二十三队，奉命前来红旗大队支援春耕！我是队长张建国！请指示！”
这标准的军人做派，让牛书记和周围社员们眼前一亮，心里先有了几分好感——这小伙子，精神！
“不敢不敢，你们是来帮俺们的，俺们配合你们工作！”牛书记笑道，“住处俺们都安排好了，大队部的仓库腾出来了，铺了干草。就是条件简陋……”
“牛书记，我们不是来享福的。”张建国打断他，认真地说，“我们是来干活的。住处有片瓦遮头就行。当务之急，是请大队派人带我们熟悉耕地情况，我们要尽快制定作业方案，争取明天一早就能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