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十点,园丁网络总部接待室,气氛比联合国辩论还紧张。
坐在龙战和苏映雪对面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姓张,穿着得体,表情……怎么说呢,像是来定制高端西装,而不是讨论育儿问题。
“我们了解过你们的概念健康工作,”张先生开门见山,“做得很好。所以我们想定制一个服务:优化我们孩子的性格。”
苏映雪和龙战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先生,您说的‘优化’具体指什么?”龙战尽量保持专业语气。
“哦,我们做了详细的需求清单。”张太太从名牌包里掏出一份打印文件,足足五页。
苏映雪接过文件,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客户需求:儿童性格优化方案
· 目标年龄:8岁(现年)
· 当前性格诊断(由“优童成长”App评估):
· 外向性:68分(偏低,理想值85+)
· 尽责性:72分(中等,理想值90+)
· 宜人性:80分(良好,需保持)
· 神经质:45分(偏高,理想值30以下)
· 开放性:60分(过低,理想值75+)
· 具体问题:
· 内向,不主动参与班级活动
· 做作业拖延,需要多次催促
· 情绪敏感,易哭泣
· 缺乏好奇心,对新事物警惕
· 优化目标:
· 三个月内提升外向性至80分
· 建立“高效作业流程习惯”
· 降低情绪反应阈值
· 培养“健康好奇心”
· 预算:无上限,只要有效
龙战放下文件,深吸一口气:“张先生张太太,我能问个问题吗?这份评估……是孩子自己做的,还是你们做的?”
“当然是我们做的。”张先生理所当然地说,“孩子懂什么?我们是最了解他需要什么的人。”
“那孩子知道自己被‘评估’了吗?”
“没必要让他知道。”张太太摆手,“知道了反而有压力,影响优化效果。”
苏映雪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首先,”她开口,“我们不做性格优化。概念健康的核心理念是支持个体以真实、健康的方式成长,不是按照某个模板改造人。”
“但你们不是在帮助文明‘优化’概念生态吗?”张先生反问,“为什么到了个人就不行了?”
龙战身体前倾:“因为文明是集体,个人是主体。我们帮助文明建立更健康的环境,但从不强制改变任何文明的核心特质。同样,我们可以帮助孩子创造适合成长的环境,但不能把他当成需要‘优化’的产品。”
张太太的表情冷了下来:“所以你们是不接这个案子了?”
“我们愿意提供另一种服务,”苏映雪说,“我们可以安排一位园丁,陪你们和孩子进行一次对话,了解每个人的真实感受和需求,然后一起探索如何让家庭关系更健康……”
“我们不需要心理咨询。”张先生站起来,“我们需要的是科学、高效、可量化的解决方案。既然你们不做,我们找别人。”
他们离开时,张先生留下一句话:“现在有十几家公司做这个,算法比你们先进得多。等我们的孩子‘优化’成功了,你们会后悔错过这个市场的。”
门关上了。
接待室里安静了很久。
“你怎么看?”苏映雪问。
“我担心那个孩子。”龙战声音低沉,“八岁,已经有了完整的性格评估报告,自己却不知道。父母把他当成需要升级的软件。”
这时,小刺滚了进来——它刚才在隔壁“旁听”。
“我查了一下,”小刺的光圈闪烁,“目前市场上有至少二十款‘儿童性格优化’产品。最火的一款叫‘优童成长2.0’,月费4999元,号称‘用AI算法定制个性化成长路径,让孩子赢在起跑线’。”
投影仪自动打开,显示产品界面。
首页标语赫然写着:“别让你的孩子输给算法——用更好的算法赢回来!”
苏映雪闭了闭眼:“我的天……”
“还有更夸张的,”小刺继续,“有一款叫‘完美童年记忆定制’的服务,可以根据父母要求,‘优化’孩子的记忆体验。比如如果孩子某次比赛输了,可以添加‘虽然输了但我学到了很多’的积极记忆锚点,覆盖原本的挫败感。”
“这合法吗?”龙战问。
“法律还没跟上。”小刺调出相关条文,“目前只有对‘直接脑机接口’的监管,对这种基于行为数据分析和潜意识暗示的‘软性优化’,还处于灰色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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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园丁网络紧急召开了技术伦理研讨会。
参会者除了核心园丁,还邀请了三位特别嘉宾:神经科学家林教授、科技伦理学者王博士,以及……一位十四岁的少年,李小明,他是“算法童年”的亲历者。
“我先说吧。”李小明推了推眼镜——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我从六岁开始用‘学霸路径’算法。它根据我的脑波数据、行为模式、学习成绩,为我定制每天的学习计划、休息时间、甚至‘推荐朋友’。”
“效果呢?”莉娜问。
“很好。”李小明的语气平淡得让人心疼,“我一直是年级第一,会三种乐器,编程拿过全国奖,社交圈‘优质’。但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这些。”
“什么意思?”
“算法推荐的‘朋友’都是成绩好、家世好、能‘互相促进’的人。我从来没和成绩差的同学说过话——不是不想,是算法没推荐,我就没机会接触。”李小明顿了顿,“还有,去年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没这些算法,我会是什么样子?然后我发现……我想象不出来。我已经被算法塑造成它想要的样子,以至于不知道‘我自己’原本可能的样子了。”
会议室一片寂静。
林教授叹了口气:“这就是问题所在。现在的人格定制算法,已经超越了简单的行为推荐。它们能分析孩子的微表情、生理数据、社交互动模式,然后建立复杂的心理模型,预测什么样的干预会产生什么样的性格改变。”
“这不就是……”塔博斟酌词语,“思维控制吗?”
“不是直接控制,是引导。”王博士纠正,“但引导的力度和精准度,已经接近控制了。而且很多家长自愿付费——因为他们害怕,害怕孩子不够‘完美’,在竞争中被淘汰。”
苏映雪想起早上的张先生夫妇:“他们说‘预算无上限’。”
“这就是市场可怕的地方。”王博士苦笑,“恐惧是最好的销售员。当所有家长都害怕孩子落后,就愿意为任何承诺‘优化’的产品买单——哪怕代价是孩子的自主性。”
网络意识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响起:“茶话会历史上,有三十七个文明经历过类似阶段:技术允许深度定制个体,导致文明多样性急剧下降。其中二十一个最终出现了‘人格崩溃潮’——当环境变化时,高度优化的个体无法适应,集体崩溃。”
“另外十六个呢?”龙战问。
“他们建立了严格的伦理护栏。”网络意识说,“最简单的原则是:任何人格干预技术,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一,主体知情同意;二,可逆;三,保留‘不优化’的选择权。但即使这样,还是有很多文明后悔了——有些东西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去了。”
莉娜举手:“我们能不能发起一项立法倡议?禁止对未成年人进行非医疗目的人格算法干预?”
“难。”王博士摇头,“首先定义就难。什么是‘人格干预’?补习班算不算?心理辅导算不算?现在很多算法公司都打着‘教育科技’‘成长辅助’的旗号,实际上在做深度行为塑造。”
“而且家长会反对。”林教授补充,“他们会说:‘我有权选择给孩子最好的成长支持。’”
研讨会陷入僵局。
这时,李小明轻声说:“其实……我觉得算法不全是坏的。”
大家都看向他。
“如果算法只是工具,而不是主人,它可以帮我发现自己的潜力。”李小明说,“比如算法发现我对音乐有天赋,建议我学钢琴——这挺好的。问题在于,它不应该在我学了一年后觉得不喜欢时,还强迫我继续,因为‘数据预测你会成为钢琴家’。”
“所以关键是谁主导。”苏映雪总结,“是算法主导人,还是人主导算法?”
“还有,”龙战补充,“算法应该扩展人的可能性,而不是限制人的可能性。它应该告诉你:‘根据数据,你可能有这些潜力’,而不是‘根据数据,你应该成为这种人’。”
网络意识发出思考的嗡鸣声:“我想到一个茶话会文明的案例。他们有一种技术,叫‘可能性图谱生成器’。不是告诉你‘你应该走哪条路’,而是向你展示‘如果你走这条路,可能会看到什么风景;如果你走那条路,可能会遇到什么挑战’。然后让你自己选。”
“这不一样吗?”塔博问。
“完全不一样。”网络意识解释,“‘应该’是命令,‘可能’是邀请。一个是封闭的答案,一个是开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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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龙战和苏映雪找到了李小明单独聊天。
“你觉得,像你这样的孩子多吗?”苏映雪问。
“我们有个秘密群。”李小明坦白,“三百多人,都是各种算法的‘深度用户’。我们在群里讨论……怎么骗过算法。”
“骗过?”
“嗯。比如‘情绪稳定算法’会监测我们的面部表情和语音语调,如果我们表现出太多负面情绪,就会触发家长端的警报。”李小明说,“所以我们发明了一套‘情绪伪装代码’:假装微笑时眨眼两次,表示‘我在装’;用特定节奏咳嗽,表示‘我需要帮助但不想被算法记录’。”
龙战听得心疼:“你们需要这样……”
“不然呢?”李小明苦笑,“有时候我只是想安静地难过一会儿,不想被算法分析、被家长询问、被推送‘五分钟快乐练习’。”
他顿了顿:“最可怕的是,我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些情绪是真的,哪些是算法‘推荐’我应该有的情绪。上个月我外婆去世,我哭了,然后第一反应是:‘这哭得够不够真挚?算法会给我打多少分?’”
苏映雪握住他的手——孩子的手很凉。
“你想改变这种情况吗?”龙战问。
李小明点头,眼神坚定:“我想。但不是禁止算法,是让算法变得更好——更透明,更尊重人,更像工具而不是主人。”
“你愿意帮我们吗?”
“怎么帮?”
“加入园丁网络的‘技术伦理少年团’。”苏映雪说,“我们需要你的视角,你的体验,你的智慧。我们需要让技术开发者听到真实用户的声音——尤其是未成年用户的声音。”
李小明眼睛亮了:“我可以带群里的人一起吗?”
“越多越好。”
那天晚上,园丁网络发布了一份《关于人格定制算法的立场声明》,其中很多措辞直接来自李小明的原话:
“我们相信科技应该扩展童年的可能性,而不是压缩童年的多样性。
算法可以是地图,但不应该是导航员——它应该展示地形,但把方向盘留给孩子。
成长不是一场优化竞赛,而是一段发现之旅。
有些弯路是必要的,有些错误是珍贵的,有些迷茫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请把迷路的权利还给孩子。”
声明最后,公布了一个新计划:“算法健康插件”将增设“童年保护模式”,任何使用该插件的产品,必须满足:
1. 向用户透明展示算法的工作机制;
2. 允许用户查看、质疑、修正算法对自己的“人格模型”;
3. 提供“算法休假”功能——用户可以随时暂停所有个性化推荐,体验未经优化的原始信息流;
4. 禁止将人格特质量化为分数进行排名比较。
声明发出后一小时,收到了三百多条来自青少年的留言:
“终于有人说出来了!我每天被‘社交能力分数’逼得快疯了!”
“我爸妈总说‘算法显示你适合学理科’,可我喜欢历史啊……”
“能不能加一条:禁止算法根据我的购物记录推断我的性格?我只是买了个黑色书包,不代表我‘性格阴郁需要调节’!”
但也收到了家长的激烈反对:
“你们在妨碍教育进步!”
“我有权用最好的工具培养孩子!”
“没有算法,我怎么知道孩子适合什么?”
争论持续到深夜。
凌晨两点,龙战和苏映雪还在办公室,看着不断刷新的评论区。
“你怎么看这些家长的反对?”苏映雪问。
“我理解他们的恐惧。”龙战揉着太阳穴,“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里,任何承诺‘确定性’的工具都很有吸引力。算法说‘这样做孩子会成功’,就像给了他们一张地图——哪怕这张地图可能是错的,至少有地图比没地图让人安心。”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不能禁止地图,”龙战说,“但我们可以教大家怎么看地图,怎么质疑地图,怎么自己画地图。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提醒大家:孩子不是需要被导航到目的地的货物,而是需要学会自己认路的旅人。”
苏映雪点头:“所以我们的工作不是反对技术,是守护人性。确保技术始终是工具,不是目的。”
窗外,城市渐渐安静下来。
但在无数家庭里,算法还在运行——分析着孩子的睡眠数据,评估着他们的情绪状态,规划着明天的“优化方案”。
而在一些孩子的秘密群里,少年们正在分享如何用咳嗽和眨眼,守护自己那一小片算法无法入侵的、真实的情绪空间。
这像一场无声的战争。
但园丁网络相信,战争不必是零和游戏。
他们想找到第三条路:让算法学会尊重,让人学会主导,让技术真正服务于人的成长——而不是人的改造。
夜深了,他们准备回家。走出大楼时,看到街角24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
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站在店门口,戴着耳机,仰头看天。
苏映雪走过去:“这么晚不回家?”
男孩吓了一跳,看清是他们后放松下来:“哦,是园丁网络的叔叔阿姨。我在……我在看星星。”
“城市里能看到星星?”
“偶尔能看到一两颗。”男孩指着一个方向,“那里。很暗,但仔细看能看到。”
他们一起抬头。
过了一会儿,男孩轻声说:“算法说我应该每天背50个单词,但我现在只想看星星。这算浪费时间吗?”
“你觉得呢?”龙战反问。
“我觉得……如果看星星的时候心里很安静,那就不算浪费。”男孩顿了顿,“但算法不会记录这种‘安静’。它只记录‘学习时长’‘单词量’‘运动步数’。”
“那你想记录吗?”苏映雪问。
“想。但不用算法记录,我自己记在心里。”男孩拍拍胸口,“这里有个比算法更大的存储器。”
他们都笑了。
男孩挥手告别,跑向家的方向。
龙战和苏映雪站在原地,又抬头看了看那片天空。
那颗星星还在,很暗,但坚定地亮着。
“你知道吗,”苏映雪轻声说,“茶话会网络说,在所有文明的艺术中,星空都是常见的意象。因为它代表着无限的可能性——星星那么多,每颗都不一样,每颗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每颗都在发光,不需要比较谁更亮。”
“就像每个孩子。”龙战接话。
“对。就像每个孩子。”
他们走向停车场,影子在路灯下拉长。
明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和技术公司谈判,要完善伦理准则,要继续这场艰难的对话。
但至少今夜,他们知道:
在那片算法尚未完全占领的星空下,还有一个孩子,选择暂时摘下耳机,看一颗很暗但真实的星星。
而这,就是他们要继续奋战的意义——
为了守护那片看星星的权利。
为了守护那些算法无法量化的、安静而珍贵的时刻。
为了守护人性中最柔软、也最坚硬的部分:在无限优化的诱惑面前,仍然选择做真实的、不完美的、独一无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