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机接口技术博览会的门口,排队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头。
龙战和苏映雪戴着访客胸牌,混在人群里,感觉自己像是进了科幻电影的片场——还是预算特别充足的那种。
“各位参观者,欢迎来到‘思维直连’技术展!”一个全息主持人悬浮在空中,声音充满激情,“今天,我们将展示人类认知史上的革命性突破:情感上传、记忆下载、技能租赁!告别漫长学习,拥抱即时体验!”
苏映雪压低声音:“我有点不舒服。这个宣传语听着像……像超市大促销。”
“情感大甩卖,记忆买一送一,”龙战苦笑,“技能清仓处理。”
展厅里,第一个展台就让人瞠目结舌。
“体验真正的快乐!”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技术员热情招呼,“我们与五十位‘快乐大师’——包括喜剧演员、冥想导师、极限运动员——合作,录制了他们巅峰快乐时刻的神经编码。现在,您可以在三分钟内,下载并体验那种纯粹的、无杂质的快乐!”
排队体验的人已经绕了三圈。
“多少钱一次?”一个中年男人问。
“初级体验包:常见快乐情绪,299元。高级定制包:根据您的神经特征匹配最优快乐类型,999元。尊享套餐:连续三十天每天不重样的快乐,只要9999元!”
龙战皱眉:“快乐……可以这样买卖吗?”
技术员耳朵尖,听到了,转过头来:“先生,这不是买卖,是分享!就像您去听音乐会,分享艺术家的情感体验一样。我们只是用更直接的方式。”
“但音乐会需要你自己感受,”苏映雪说,“这个是直接注入。”
“效率更高,纯度更高!”技术员眼睛发光,“而且完全安全——我们使用的是非侵入式脑波共振技术,只是让你的神经模式‘同步’到预设的快乐状态,不会修改任何原有记忆。”
队伍里有个女孩举手:“那如果我想体验失恋的痛苦呢?我想写一本关于心碎的小说,但没失恋过。”
技术员愣了愣:“这个……我们目前只提供正面情绪。”
“为什么?情绪体验不应该全面吗?”
“因为,”技术员咳嗽一声,“负面情绪的伦理审查比较严格。但我们正在开发‘全谱情绪库’,预计明年上线!”
龙战和苏映雪交换了一个眼神,离开了这个展台。
第二个展台更夸张:“记忆备份与共享”。
“您有没有想过,”展台主持人是个AI虚拟形象,“如果您爷爷的记忆能够完整保存下来,您就能真正了解他的一生?如果您孩子的珍贵童年瞬间能够高清存储,随时重温?我们的‘记忆银行’服务,为您提供永久、安全、可检索的记忆存储!”
展示屏幕上播放着广告片段:一个垂暮老人躺在病床上,握住孙子的手。瞬间,老人的记忆化作光流,流入一个设备。孙子戴上脑机接口头环,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泪流满面:“爷爷,我终于懂了……”
“这合法吗?”人群中有人问。
“完全合法!”主持人说,“我们严格遵守‘记忆采集知情同意原则’。所有记忆上传都经过本人或法定监护人授权。而且,我们还提供‘记忆共享市场’——您可以购买特定职业、特定经历的记忆体验。想感受宇航员在太空中的视角吗?想体验外科医生完成高难度手术的成就感吗?都在这里!”
苏映雪摇头:“他们把记忆变成了……可下载的电影。”
“而且是付费观看的电影。”龙战补充。
他们走到第三个展台,这里相对冷清,但更令人不安:“技能直输服务”。
一个年轻女孩坐在椅子上,戴着复杂的头戴设备。屏幕显示她正在“学习”法语——不是通过背单词练语法,而是直接下载语言模块。
十分钟后,她摘下设备,用流利的法语说了一段自我介绍。
“零基础到b2水平,只需要十分钟!”技术员骄傲地说,“当然,这需要配套的‘神经肌肉记忆同步’训练才能完全掌握发音,但认知部分已经完成了。”
围观者发出惊叹。
龙战忍不住上前:“但学习的过程呢?那个挣扎、困惑、然后突破的过程,不也是学习的一部分吗?”
技术员看了他一眼:“先生,过程是低效的。我们提供的是结果。您要的是会说法语,还是要‘学习法语的过程’?”
“如果我说两者都要呢?”
“那您可以选择传统方式。”技术员耸耸肩,“但我们相信,大多数人会选择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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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园丁网络紧急会议。
会议室里坐着的人比平时多了三倍——除了园丁网络核心成员,还有特邀的神经科学家、法律专家、伦理学者,以及李小明带领的“技术伦理少年团”的五位代表。
投影上播放着展会拍摄的画面。
“我先说最直接的担忧,”林教授开口,“这些技术正在把人类最内在的经验——情感、记忆、技能——商品化。一旦某种体验可以明码标价、交易买卖,它就从根本上改变了性质。”
王博士点头:“而且这会加剧不平等。富人可以直接购买‘快乐’,购买‘技能’,购买‘珍贵记忆体验’。穷人只能靠自己的原生体验。长期下去,可能会形成‘体验阶级’。”
李小明举手:“我们少年团做了个调查,采访了三百个同龄人。87%的人表示,如果父母出钱,他们愿意尝试‘技能下载’。但问为什么,大多数人说‘因为别人都在学,我不学就落后了’。”
“恐惧驱动的消费。”苏映雪总结。
“还有更可怕的,”一个少年团成员——短发女孩小文说,“我们查到一家公司在开发‘情感订阅服务’。比如每月支付1999元,就能持续获得‘被爱的感觉’的神经信号输入。这……”
她说不下去了。
会议室一片寂静。
网络意识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严肃:“茶话会历史中,有十一个文明因为类似技术而崩溃。当一个文明的情感体验可以批量生产、标准化供应时,真实的人际情感联结就会贬值。最终,整个文明陷入了‘情感通货膨胀’——每个人都拥有很多情感体验,但都不相信它们的真实性。”
“结果呢?”龙战问。
“孤独。极致的孤独。”网络意识说,“因为你知道别人对你的‘爱’,可能只是订阅的情感包;你知道自己的‘快乐’,可能只是昨天购买的神经编码。一切都可以是假的,包括你自己的感受。”
塔博搓了搓脸:“所以我们需要制定规则。但怎么制定?技术发展太快了。”
莉娜提议:“我们可以发起‘概念主权公约’的倡议。核心原则是:每个人对自己的思维内容——情感、记忆、想法——拥有不可侵犯的主权。”
“具体包括哪些内容?”王博士问。
“我想想,”莉娜在白板上写:
1. 知情同意权:任何第三方读取、修改、输入思维内容,必须获得主体明确、自愿、可撤回的同意。
2. 数据删除权:主体可以随时要求删除被记录的思维数据。
3. 真实性标识权:任何人工生成或修改的思维内容,必须明确标识。
4. 拒绝权:任何人有权拒绝任何思维干预技术,不受歧视。
5. 未成年人特殊保护:禁止对未成年人进行非医疗必要的思维商业化干预。
林教授思考着:“技术上可行吗?怎么监管?”
“可以与‘算法健康插件’整合。”小刺滚过来,“我们已经和主要脑机接口公司建立了数据接口。可以增加‘概念主权保护层’,实时监测是否违反这些原则。”
“但公司会配合吗?”苏映雪担心,“这会影响他们的商业模式。”
“那就影响。”龙战坚定地说,“有些钱本来就不该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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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园丁网络联合科技伦理委员会,发布了《概念主权公约》草案,公开征求意见。
反响……炸了。
支持派:
“终于有人站出来说‘我的脑子我做主’了!”
“我试用过情感下载服务,刚开始觉得很新奇,后来觉得空虚——因为那不是我的快乐。”
“作为脑机接口早期测试者,我亲身体验过‘记忆混淆’:分不清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是下载的。这很可怕。”
反对派更猛烈:
“你们在阻碍科技进步!”
“我有权选择如何体验世界!”
“如果我想购买快乐的体验,关你们什么事?”
“政府不该管这么宽!”
最激烈的反对来自脑机接口产业联盟。他们发表联合声明,称公约“过度监管将扼杀创新”,并威胁如果公约通过,将把研发中心迁往监管更宽松的国家。
媒体也分成两派,争吵不休。
在这场混战中,园丁网络做了一件特别的事:他们举办了一场“概念主权听证会”,邀请各方代表——包括产业代表、用户代表、学者、青少年、甚至那个展会上的技术员——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对话。
听证会全程直播。
产业代表先发言:“我们认为公约过度保护了。技术是中立的,市场会自然选择。如果产品不好,用户自然会淘汰它。”
然后轮到一个四十岁的女性用户,她声音颤抖:
“我购买了‘母爱体验包’,因为我母亲早逝,我想知道被母亲爱是什么感觉。体验很真实,我哭了。但结束后,我更痛苦了——因为我知道那是假的。现在我每次想到母亲,都会下意识怀疑:这个怀念的感觉,是真实的,还是被技术强化过的?你们夺走了我最后一点确定的记忆。”
产业代表沉默。
接着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做过“技能下载”:“我下载了编程技能包,确实很快就能写代码了。但问题来了:当遇到算法包没教过的问题时,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解决。因为我没经历过那个‘从不会到会’的过程,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学习’。我现在是个……技能残疾人。”
技术伦理少年团的李小明发言:“我问过同学,如果可以用技术让你‘感觉被全班同学喜欢’,你要不要?几乎所有人都说要。但当我们追问‘那真实的友谊呢’,很多人沉默了。如果我们可以轻易获得被喜欢的‘感觉’,谁还会费力去建立真实的友谊?”
最震撼的发言来自一位脑科学家,她展示了神经影像数据:
“长期使用情感下载服务的人,大脑中负责情感生成的前额叶皮层活跃度下降了30%。这意味着,他们在逐渐失去自己产生情感的能力,越来越依赖外部输入。这不是增强人性,是替换人性。”
听证会进行了六小时。
结束时,产业联盟的代表站起来,语气缓和了很多:
“我承认……我们可能走得太快了,没充分考虑长期影响。我们愿意重新评估产品设计。但请给我们时间,给我们空间——不是完全禁止,是找到安全和创新的平衡点。”
直播结束时,观看人数突破两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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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园丁网络总部,核心团队在复盘。
“今天是个开始,”苏映雪说,“但真正的挑战在后面:如何把原则变成可执行的标准,如何平衡创新和伦理,如何在全球范围内协调。”
龙战点头:“而且技术还在进化。今天可能是情感下载,明天可能是人格上传,后天可能是集体意识融合。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灵活的伦理框架,能随着技术一起进化。”
小刺的光圈闪烁着:“网络意识分享了一个茶话会文明的框架,叫‘技术伦理适应循环’:每项新技术推出时,自动启动为期一年的伦理评估期,期间收集数据、观察影响、公众辩论,一年后决定是禁止、限制、还是放开。”
“这个好,”王博士说,“给社会一个适应和学习的时间,而不是要么完全禁止,要么完全放任。”
“还有,”林教授补充,“我们需要加强公众的‘概念素养’教育。让大家理解这些技术的工作原理、潜在风险、自己的权利。只有知情的人,才能做出真正的选择。”
李小明和少年团成员们相视一笑。
“我们想做一个项目,”小文说,“‘我的脑子我了解’青少年科普计划。用我们的语言,向同龄人解释脑机接口技术、概念主权、数字时代的自我保护。”
“需要什么支持?”苏映雪问。
“就需要你们帮我们联系学校,还有……一点经费做动画视频。”
“批准。”
散会后,龙战和苏映雪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我在想,”苏映雪轻声说,“我们今天争论的,本质上是:在技术允许我们改造一切的时代,什么应该保持不可改造?”
“人性的核心?”龙战猜测。
“还有‘成为自己’的过程。”苏映雪说,“那个笨拙的、低效的、充满错误但真实的过程。如果技术让我们跳过所有过程直接到达结果,我们可能会得到结果,但失去自己。”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某个实验室里,脑机接口的代码还在运行;某个家庭里,父母可能在讨论要不要给孩子买“注意力增强包”;某个少年可能在偷偷搜索“如何删除被上传的记忆”。
这是一个加速的时代,快得让人眩晕。
但园丁网络想慢下来,哪怕只是一点点。
想提醒大家:在急着成为什么之前,先成为自己。
在急着获得什么之前,先问问自己需要什么。
在急着连接一切之前,先守护好自己的核心。
因为有些东西,一旦外包出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比如自己产生快乐的能力。
比如自己学习新事物的笨拙勇气。
比如自己记忆的真实重量。
而这些,构成了“我”之所以是“我”的根基。
如果这个根基动摇了,即使拥有全世界的体验,也只是住在华丽的空中楼阁里——没有地基,随时可能崩塌。
夜深了,他们准备回家。
离开前,龙战看了眼大厅墙上新挂的牌子,上面是《概念主权公约》的第一条原则:
第一条:你是你思维内容的主人。
你有权选择是否分享,如何分享,与谁分享。
你有权拒绝任何未经你同意的思维访问或修改。
你有权知道你的思维数据被如何使用。
你有权保持思维的完整性和真实性。
这是你的主权领地。请守护好它。
牌子下面,已经有人用便利贴写了留言:
“今天我拒绝了公司提供的‘团队凝聚力情感包’,虽然老板不太高兴。但我想用真实的方式,和同事建立真实的连接。哪怕慢一点,笨一点。——一个普通员工”
“我删除了所有情感下载App。从现在起,我的快乐,我要自己生产。——前情感消费者”
“我教会了我奶奶怎么用脑机接口防沉迷设置。她说:‘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学保护自己的脑子?’我说:‘对,奶奶,因为你的脑子只属于你。’——一个孙女”
龙战和苏映雪看着这些留言,相视一笑。
变革不会一蹴而就。
但至少,对话开始了。
至少,有人开始思考:在技术允许我们改造一切的时代,什么应该保持神圣不可侵犯?
而这个问题,值得每个人——无论年龄、职业、背景——都停下来,想一想。
因为答案,决定了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夜深了,但思考还在继续。
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星球的各个时区,在茶话会网络的各个文明。
大家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在可以拥有一切的时代,什么才是真正值得拥有的?
而答案,可能就藏在那些技术无法复制、无法买卖、无法加速的东西里:
比如一次真实的交谈中突然的沉默。
比如学会新事物时那个“啊哈”的瞬间。
比如回忆往事时,那份只有你自己知道的重量。
这些,是概念主权要守护的珍宝。
这些,是人性最后的,也是最初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