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的冷光,是城市深夜唯一的照明。
沈瑜蜷在办公椅里,耳机线像一道黑色的勒痕缠在颈间。她点开了那个标记为“珂——最后通话”的音频文件。
“……姐,这里和资料上说的不一样,他们看我的眼神……很空。” 妹妹沈珂的声音压得很低,夹杂着不稳的喘息和山风吹过话筒的噪音,“我好像……拍到了一些东西……关于他们的嫁妆……”
一阵杂乱的电流音,仿佛信号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干扰。
沈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尖冰凉。
“……是骨头……” 沈珂的声音在这里陡然变得清晰,却浸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姐,你相信吗?他们的嫁妆,是一座骨头雕成的秤……新娘要站上去……那秤杆……它会自己动……”
音频在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尽的忙音。
“咔哒。”
沈瑜按下了停止键,办公室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一年了。官方结论是“意外坠崖,排除他杀”。妹妹的行李完整送回,除了那台她视若生命的相机和随身笔记本。
一切都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告别。
只有这段来自卫星电话的破碎留言,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死死楔在沈瑜的心头。骨头做的秤?会自己动的秤杆?任何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理性头脑都会将其归为山区荒诞的迷信传说。
但沈珂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瑜关掉电脑,拿起桌面上那份刚通过的选题审批表——《边缘村寨民俗文化生存现状调查》。主编龙飞凤舞的签字旁边,是她用红笔标出的目的地——那个隐藏在西南腹地、地图上都需要放大数倍才能找到的古老寨子。
她的指尖划过寨子的名字,仿佛能感受到一股隔山隔水的寒意。
那里有妹妹失踪的真相,也有她必须亲手称量的……重量。
几天后,当沈瑜背着沉重的行囊,踩着泥泞的山路,真正站在寨门那歪斜的牌坊下时,她才真切体会到沈珂话语中的“不一样”。
时值黄昏,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浓重的山雾,将依山而建的吊脚楼染成一种陈旧的、近乎淤血的暗红色。寨子静得出奇,只有偶尔几声空洞的狗吠,和屋檐下悬挂的、说不出名目的风干草药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枯骨般的轻响。
几个穿着靛蓝色土布衣裳的女人正坐在溪边石上捶打衣物,看见她这个明显的外来者,动作齐齐一顿。她们没有交谈,只是抬起眼,目光像浸了溪水,冰冷、粘稠地贴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丈量着。
那不是好奇,是审视。一种评估异物能否被消化吸收的、近乎本能的审视。
沈瑜压下心头的不适,脸上堆起一个属于“民俗文化作家”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走向寨子里唯一那家挂着“招待”木牌的家庭旅社。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门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同样质地的靛蓝布衣,却洗得发白,显得异常干净。她容貌清秀,眼神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静默地映不出丝毫情绪。她是这家店主的女儿,阿月。
“你好,我预订了房间。”沈瑜递过证件。
阿月默默接过,登记,递回钥匙,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在沈瑜转身欲上楼时,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晚上,别出门。”
沈瑜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阿月却已低下头,专注地擦拭着本就一尘不染的柜台,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沈瑜的幻觉。
房间在二楼,推开木窗,正对着寨子中央一片不大的广场。广场尽头,是一座比所有吊脚楼都要高耸、古老的木制建筑,黑沉沉的,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即便相隔甚远,沈瑜也能感觉到那建筑散发出的、不容侵犯的森严气息。
那里,就是妹妹提到的祠堂吗?那座骨秤,是否就供奉在其中?
她拿出相机,调整焦距,对着祠堂的方向。透过镜头,她能看到祠堂门口坐着一位老婆婆,佝偻着背,脸上皱纹密布,如同风干的橘皮。她手里似乎在做着什么针线活,却在沈瑜按下快门的瞬间,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镜头,直直钉在沈瑜脸上!
沈瑜心头一跳,下意识移开相机。
远处,阿婆依旧维持着抬头的姿势,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夜幕彻底降临,吞噬了寨子最后一丝光亮。浓重的黑暗里,沈瑜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毫无睡意。窗外万籁俱寂,那种死寂,不同于城市的夜晚,它是有重量的,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妹妹最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那秤杆……它会自己动……”
她翻了个身,面对墙壁,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无孔不入的窥探感。
在这里,理性似乎正被一种更古老、更蛮荒的东西悄然侵蚀。她的调查,才刚刚开始。而这座沉默的寨子,已然向她亮出了隐秘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