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问话,清清冷冷的,像议事厅外飘进来的寒风,吹散了夜祁身上刚刚因怒斥众将而升腾起来的燥热。
他脸上的铁青色泽尚未完全褪去,残存的暴戾之气还在眉宇间盘旋。
听到她的问题,夜祁那紧绷的下颚线微微动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比刚才面对满堂跪将时还要复杂百倍。
破局之法?
他的破局之法,是以自己的命为饵,行最险的一步棋。
可这话,他不能对她说。
就在他沉默的瞬间,冷青璃却做出了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从他身侧退开两步,走到空旷的议事厅中央,对着他,缓缓地、郑重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标准的福身礼。
那身华贵的狐皮大氅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底下单薄的旗袍和缠着纱布的肩膀。
“夜祁。”
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颤抖,平静得可怕。
“众将与百姓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夜祁的心猛地一沉。
冷青璃抬起头,迎着他错愕的注视,继续说了下去:“如今天津卫内外交困,民心浮动,军心不稳。若因我一人,真的引发城中大乱,让邻省的敌人有了可乘之机,我……万死难辞其咎。”
她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所以,我愿自请入地牢。”
“不行!”
夜祁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了她,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想抓住她的手臂,却又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生怕碰到她肩上的伤口。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刚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此刻以更凶猛的态势喷涌而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地牢是什么地方?!”
冷青璃没有被他的怒气吓退,反而向前走了一小步,离他更近了些。
“我当然知道。”她仰起脸,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暂入地牢,既能平息府外百姓的愤怒,让他们不再围堵督府;也能让堂下那些将官们暂时安心,好让您……可以专心应对邻省的进攻。”
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这是目前,对所有人都最好的办法。”
“好?”夜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咯咯作响,“让你去那种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方受苦,叫‘好’?!”
他的声音压抑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冲出来。
“更何况,你忘了么?那地牢里……之前有过阴阳师的痕迹!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绝对不能!”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
那是安倍旬留下的气息,虽然淡薄,但他绝不会让冷青璃去接触任何与那个疯子有关的东西。
听到“阴阳师”三个字,冷青璃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但她随即轻轻摇了摇头,甚至还扯出一个极浅的、安抚性的笑。
“为了天津卫,为了您,这点苦,真的不算什么。”
她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镇魂玉正隔着衣料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您放心,我有它护身,在地牢里不会有事的。”
她看着夜祁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风暴的眸子此刻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她知道他为何如此抗拒。
他刚刚才在所有人面前立誓要护她,转眼间,她却要自己走进牢笼。这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背叛和自我否定。
“夜祁,”她再一次,用这样平等而亲昵的语气唤他的名字,“这不是受苦,这是破局。”
她直视着他,用他最能理解的方式,重新定义了她的提议。
“我的‘自请囚’,就是你的‘破局之法’。用我暂时的禁闭,换取你调兵遣将、稳定人心的宝贵时间。这是一场交易,一场……我们必须打赢的仗。”
夜祁浑身剧震。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瘦弱、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她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清醒与令人心惊的决绝。
她不是在求饶,不是在退缩,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递给他一把刀,一把能暂时斩断眼前困局的刀。
而握刀的代价,是亲手将她送入黑暗。
议事厅内,再次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远处的炮火声,府外的喧嚣声,似乎都已远去。
夜祁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她平稳的呼吸。
他看着她眼中不容动摇的澄澈,看着她唇边那抹惨淡却坚定的笑意。
良久,良久。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挣扎与狂怒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痛楚。
他后退一步,转过身,不再看她。
他对着一直垂首肃立在门口的亲兵队长,用一种沙哑到几乎破碎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去……把西侧地牢最里面那间,收拾干净。”
亲兵队长猛地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夜祁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补充道。
“铺上最厚的床褥,点上风灯,再……再搬个火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