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端午,永熙的天气已然燥热起来。
御花园中,牡丹花期将尽,残红零落,唯有那几池新荷初绽,亭亭玉立,勉强为这日渐炎热的宫廷带来几许清凉之意。
各宫已开始用上冰鉴,内务府忙着采集、储存冰块,以备夏日之需,这也成了后宫妃嫔们暗中较劲、彰显恩宠的又一事由。
这一日,皇后柳云舒循例在御花园水榭召见几位妃嫔,商议端午宫宴的一应细节。
除了皇后、贵妃、贤妃等高位,一些近来颇得脸面的妃嫔也在列,沈昭昭自然身在其中。
她今日穿着一身新赏的云雾绡宫装,淡雅如烟,行动间似有流水光泽,虽不张扬,却更衬得她肌肤如玉,气质出尘。
发间只簪了一支陛下新赐的赤金嵌珍珠蝴蝶步摇,蝶翼轻颤,珠光温润,与她通身的清雅相得益彰,却又在不经意间显露出圣眷。
众妃嫔按位份坐定,皇后端坐主位,神色平和地听着内务府总管禀报宫宴筹备事宜。
贵妃凌楚然漫不经心地摇着团扇,目光偶尔掠过沈昭昭时,带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既有不屑,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贤妃叶知秋依旧是那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只静静品茶。
然而,总有人按捺不住。
坐在皇后下首不远处的谢昭仪,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绣缠枝莲的宫装,腕上挂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佛珠,脸上带着惯常的、仿佛悲天悯人般的温和笑意。
她素来以“吃斋念佛”、“与世无争”的形象示人,是皇后阵营中最为倚重的“白手套”。
此刻,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多次落在沈昭昭发间那支步摇上,又扫过她身上那价值不菲的云雾绡,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与阴翳。
待到内务府总管回禀完毕,皇后询问众妃意见时,谢昭仪便捻动着佛珠,率先开口,声音轻柔,带着一股子刻意营造的慈和:“皇后娘娘操持宫务,事事周全,臣妾等唯有钦佩。只是……”
她话锋微转,目光似是无意地飘向沈昭昭,笑意加深了几分,却带着一股凉意,
“臣妾方才瞧着柔美人妹妹这身打扮,真是清新脱俗,这云雾绡难得,珍珠步摇更是精巧。可见陛下对妹妹真是疼爱有加,连这般稀罕物事都舍得赏赐。”
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夸赞,语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隐隐的酸意。
水榭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沈昭昭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与不安,连忙起身,柔声道:“谢昭仪姐姐谬赞了。陛下仁厚,不过是念臣妾年幼不懂事,赏些东西以示安抚,臣妾心中唯有惶恐,岂敢当姐姐‘疼爱’二字。”
她刻意将赏赐的原因归为“安抚”自己之前的“受惊”,姿态放得极低。
谢昭仪却不肯轻易放过,她轻轻拨弄了一下佛珠,笑容依旧“温和”,言语却愈发尖刻:“妹妹何必过谦。陛下日理万机,还能记得妹妹喜好,特意赏下如此合身的衣料和首饰,这份心意,着实令人感动。只是……”
她拖长了语调,目光在沈昭昭身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什么物件,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担忧”:“妹妹年纪轻,容貌又好,得了这些赏赐原是好事。但需知,这后宫之中,德行为先,切莫因这些身外之物,便忘了根本,徒惹是非,让人误会妹妹是那等轻浮张扬、只知以色侍人之辈,那便不好了。”
这话已是近乎赤裸裸的羞辱和指责!
直接将沈昭昭与“轻浮张扬”、“以色侍人”画上了等号!
坐在末位的周宝林闻言,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连忙用帕子捂住嘴,眼中满是幸灾乐祸。
水榭内气氛顿时凝滞。
皇后垂眸不语,仿佛未闻。
贵妃凌楚然挑了挑眉,露出一丝看好戏的神情。
贤妃叶知秋则微微蹙眉,似乎觉得谢昭仪此言有些过了,却并未出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沈昭昭脸上那点羞涩不安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到无端指责后的委屈与倔强。
她抬起眼帘,直视谢昭仪,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
“谢昭仪姐姐教诲,臣妾铭记于心。”
她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然后才直起身,目光纯净地看着谢昭仪,语气带着不解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击,
“只是……臣妾愚钝,不知姐姐为何会作此想?陛下赏赐,乃是天恩,臣妾唯有感激涕零,谨慎珍藏,时时提醒自己需更加谨言慎行,以报陛下隆恩,不辜负皇后娘娘平日教导的‘贞静贤德’。”
她巧妙地将“贞静贤德”这顶大帽子抬了出来,直接对标谢昭仪的指责。
随即,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谢昭仪腕间的佛珠上,语气变得更加真诚,甚至带着几分“请教”的意味:“倒是姐姐……您素日里吃斋念佛,最是慈悲为怀,常教导我们要心存善念,口吐莲花。方才姐姐那般话语……臣妾听着,心中实在惶恐难安,莫非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对,惹得姐姐心生不喜,才会……才会如此揣度于臣妾?”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那强忍泪意的模样,配上她娇柔的外表,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而她的话,更是以退为进,直接将谢昭仪置于一个“口不应心”、“佛口蛇心”的尴尬境地!
你一个天天念佛的人,不想着与人为善,反而出口伤人,是何道理?
“你!”
谢昭仪没料到她会如此反击,而且句句戳在痛处!
她那张惯常带笑的脸瞬间僵住,一阵红一阵白,捻着佛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沈昭昭这话,看似柔弱,实则毒辣!
若她承认是故意针对,便坐实了嫉恨之心,与她平日营造的形象不符;若她否认,那刚才那番话便成了无端诽谤,同样落了下乘!
水榭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几位高位妃嫔眼神交换,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这柔美人,竟如此牙尖嘴利!
三言两语,便将咄咄逼人的谢昭仪逼得哑口无言,还反将一军!
皇后柳云舒终于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扫过谢昭仪难看的脸色的沈昭昭委屈却倔强的神情,心中暗骂谢昭仪沉不住气,面上却不得不维持公正:“好了。”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谢昭仪,你身为姐姐,提点妹妹原是应当,但需注意言辞分寸。柔美人,陛下赏赐,是你的福气,谨记本分,莫负圣恩便是。今日是商议宫宴之事,莫要偏了题。”
她各打五十大板,将此事轻轻揭过,维持了表面的和平。
谢昭仪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不敢违逆皇后,只得强压下怒火,狠狠瞪了沈昭昭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妾……知错。”
沈昭昭则再次屈膝,语气柔顺:“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但经此一事,众人对这位新晋得宠的柔美人有了更深的认知。
她并非一味柔弱可欺,在那娇媚顺从的外表下,藏着不容小觑的机锋与反击之力。
谢昭仪这次,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能打压下沈昭昭的气焰,反而在众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刻薄与狼狈,连带着她素日营造的“老实人”形象,也崩塌了一角。
沈昭昭安静地坐回原位,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芒。
她心中冷笑。
这后宫之中,谁人的手上,又是真正干净的呢?
今日这“绵里藏针”的较量,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