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的洛阳城,闷热得像个蒸笼。
蝉鸣撕心裂肺地从树梢间迸发,吵得人心烦意乱。狄仁杰独坐书房,只着一件单衣,仍汗湿重衫。卷宗铺了满案,他却心绪不宁,总觉得这闷热的午后,藏着什么不寻常的躁动。
“大人,用些冰镇梅汤吧。”老管家狄春端着青瓷碗进来,碗壁凝结的水珠簌簌滴落,“这鬼天气,热得邪乎。”
狄公刚要接过,前院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卫士的呵斥。不多时,一个官袍凌乱、满头大汗的官员被带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卑职洛州司仓参军周正,求狄公救我岳丈清白!”来人重重叩首,额角瞬间红肿。
狄公示意狄春扶他起来:“周参军慢慢说,你岳丈是?”
“国子监博士王文弼,”周正声音发颤,“今晨被发现死在书房里,官府的人说他是自尽…可岳丈他绝不会自寻短见!”
“为何如此肯定?”
周正突然压低声音:“岳丈他…咽喉上插着一枚玉蝉簪子,可手里却紧紧攥着这个…”他从袖中抖出一枚铜钱,小心放在案上。
狄公拈起铜钱,瞳孔骤然收缩——钱币上竟刻着“天册金轮”四字。这是武则天的尊号,当朝严禁提及的禁忌。
“更蹊跷的是,”周正补充道,“书房门窗都是从内闩死的,若不是自尽,凶手如何进出?”
狄公沉吟片刻,突然起身:“狄春,备轿!去王府。”
王文弼的宅邸位于修业坊,离国子监不远。狄公的轿子刚到巷口,就看见洛阳令崔亮正指挥差役封锁街道,百姓远远围观,交头接耳。
“下官不知狄公亲临,有失远迎。”崔亮慌忙迎上,官袍已被汗水浸透。
“现场可曾动过?”狄公径直往里走。
“丝毫未动,下官知道规矩。”
宅院不大,却古朴雅致。穿过回廊时,狄公注意到西墙根下的泥土颜色特异,与院中别处不同,但未作声张。
书房门前两个差役肃立,推开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王文弼仰面倒在书案前,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诧的表情。一柄翠玉雕成的蝉形发簪贯穿他的咽喉,只余两片薄翼在外,血迹已成暗红色,在地面蔓延成诡异的图案。
狄公俯身细看,死者右手紧握成拳。他小心掰开僵硬的手指,取出那枚“天册金轮”铜钱。
“门窗确是从内闩死的?”狄公问。
崔亮忙道:“确实,下官亲自查验过。”
狄公不语,仔细打量四周。书房四壁图书整齐,唯有地上一册《荀子》摊开,像是被拂落的。西墙上一幅山水画略显歪斜。
他走近细看,发现画后墙壁有处暗格,里面空无一物,但积尘浅淡,显然常年存放某物,最近才被取走。
“这暗格里的东西呢?”狄公回头问王府老仆王福。
老仆战战兢兢:“老奴不知这里有暗格…”
狄公不再追问,指尖在暗格边缘拈起一丝金色纤维,在阳光下微微闪光。他又俯身查看地面,在青砖缝隙中发现少许白色粉末。
“崔县令,可知王博士近来与什么人来往?”狄公突然发问。
崔亮擦汗道:“下官初步查问,王博士为人清高,往来多是国子监同僚。”
周正插话:“岳丈月前曾赴东都留守李尚德的宴请,回来后心事重重。”
“李尚德?”狄公目光一闪,“可是那个收藏古玉的李大人?”
“正是。”
这时,外面一阵骚动。李元芳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劲装结束,腰佩长刀。
“大人,卑职来迟了。”他扫了一眼现场,剑眉微蹙。
狄公简要说明情况,元芳立即走到窗前:“门窗闩死,凶手如何脱身?”他仔细查看窗纸,忽然道:“这窗纸是新补的。”
狄公点头,命人取水湿润窗纸,渐渐显出一个圆形的痕迹。
“有人先取下窗纸,从外伸手拨开窗闩,入内行凶后再重新闩好,补贴窗纸。”狄公冷冷道,“制造密室的把戏罢了。”
崔亮满面羞惭:“下官愚钝…”
“不仅是你,”狄公沉吟,“凶手心思缜密,必是预谋已久。”
突然,元芳在窗边低呼:“大人,来看这个。”
窗台下方的木框上,有一道极浅的划痕,旁边沾着少许泥屑。元芳用小刀轻轻刮取,发现泥色与院中泥土不同。
“凶手翻窗时留下的。”元芳判断。
狄公点头,又问老仆:“昨日可有人来访?”
老仆回忆道:“午后有位白发道长来访,与老爷在书房叙话半个时辰。”
“可记得相貌?”
“戴着竹笠,看不真切,只记得声音沙哑,手背好像...有一道疤。”
狄公与元芳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崔县令,立即查访城中道观,寻找手背有疤的白发道士。”狄公下令,又对周正道,“带我去看看王博士的收藏。”
收藏室内,多宝架上玉器琳琅满目。一个标签写着“汉玉蝉”的位置空空如也。
狄公细看空位周围,发现架上有轻微撬痕。元芳俯身在地毯上搜寻,突然拈起一小块皮革碎片:“大人,这是...”
狄公接过细看:“装裱卷轴的镶边皮革。元芳,你速去查访王博士的故交,看谁家最近有书画遗失。”
元芳领命而去。狄公又对周正道:“那枚玉蝉,你可见过?”
周正点头:“半月前岳丈曾展示于我,说是汉玉,雕工极精。岳丈最爱蝉的寓意——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
狄公若有所思:“蜕于浊秽...说得真好。”
傍晚时分,元芳带回消息:王博士的故交、前御史台知事赵谦三日前暴病身亡。家仆说临终前有戴帷帽的访客,手背有蜈蚣状疤痕。赵家有一幅新绘的肖像画失踪了。
“又是手背有疤...”狄公沉吟片刻,忽然问,“赵谦可也是金蝉阁的人?”
元芳一愣:“大人如何知道?”
狄公从袖中取出那枚铜钱:“天册金轮,则是天皇后特制,赐金蝉阁密探为信物。王博士、赵谦,恐怕都是阁中旧人。”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东都留守李尚德也是其中之一。”
夜幕降临,狄公突然下令:“元芳,点齐人马,去李府!”
李尚德府邸灯火通明。闻狄公至,李尚德急出相迎,神色略显慌乱。
“狄公深夜驾临,不知...”李尚德话音未落,狄公直接打断。
“李大人手背的伤,从何而来?”
李尚德下意识掩手:“不、不小心划伤...”
狄公冷笑:“是撬王博士收藏架时划伤的吧?还是翻窗时擦伤的?”
李尚德脸色煞白:“狄公何出此言...”
“你毒杀赵谦,盗取他藏有密探名单的画像;又杀王文弼,夺取金蝉阁名册。”狄公厉声道,“为掩盖自己是金蝉阁旧人的秘密,不惜对故友下手!”
李尚德强作镇定:“狄公可有证据?”
这时,元芳率人从李府书房搜出帛书名册、数枚玉蝉和特制钱币,还有那幅赵谦的画像。
李尚德见状,颓然坐倒:“他们都...都威胁要告发我...今上最恨则天旧部,我不得不...”
狄公长叹:“圣上早已下旨赦免所有金蝉旧人,唯望朝野安定。你为虚无的恐惧,残杀故友,实在可悲。”
李尚德伏地痛哭,坦白全部罪行。那日他戴帷帽访赵谦,手背被门划伤;又以道长装扮见王文弼,夜半行凶,制造密室假象。
案件既破,狄公站在廊下,仰望夜空。月如弯钩,寒光凛凛。
元芳轻声问:“大人何以怀疑李尚德?”
狄公缓缓道:“王府墙根的泥土颜色特异,与我曾在李府见过的西域花土相似。暗格边的金线,与李尚德常穿的金线绣袍材质相同。白色粉末是珍稀玉器保养用的石粉,洛阳只有李尚德在用。”
他叹口气:“最让我起疑的是,那枚插在咽喉的玉蝉——太过刻意了。若真是自尽,何必用如此罕见的凶器?”
元芳恍然大悟:“所以大人早就怀疑是熟悉古玉之人作案。”
狄公点头,目光深远:“玉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但人心欲望,何时才能如蝉蜕皮,获真正清明?”
夜风起,竹影摇曳,恍若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