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碾过东华门的积雪时,朱翊钧正对着车壁上的《山河舆图》出神。图上的黄河故道用朱砂描了新痕,徐州段的河堤处被他用朱笔圈了三个圈,像三颗沉甸甸的星子。车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抖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呜咽。
“停轿。” 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沉闷。
冯保正揣着暖炉打盹,闻言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帽翅上的积雪簌簌落在貂皮领上。“陛下?”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 东华门离毓庆宫不过半盏茶的路程,此刻停轿,不合规矩。
朱翊钧没再说话,径直掀起轿帘。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卷起他明黄色的衣袍下摆,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他踩着轿夫早已备好的脚凳下车,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像是在叩问这片被冻僵的土地。
护城河就在眼前。结了冰的河面像块巨大的墨玉,冰面下的水却没完全冻实,隐约能看见暗流在冰层下游动,将冰面顶出一道道细密的纹路。朱翊钧走到河岸边,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仿佛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
“冯伴伴。”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冰面上,“你说龙在渊底,要等多久才能飞天?”
冯保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件狐裘斗篷,闻言愣在了原地。龙?飞天?陛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眼珠一转,赔笑道:“龙是神兽,自然是想飞就飞了。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哪用等什么?”
朱翊钧笑了,笑声在空旷的雪地里格外清亮,惊起河对岸柳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哪有那么容易?” 他弯腰捡起块冰,冰棱划破了指尖,渗出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朵绽开的红梅,“得等风,等云,等时机。”
他将冰块用力扔向冰面。只听 “咔嚓” 一声脆响,冰块在冰面上弹了两弹,裂开蛛网般的细纹,顺着暗流涌动的方向蔓延开去,最终隐没在冰面深处。
“你看。” 朱翊钧指着那些裂痕,眼神亮得惊人,“冰再厚,也有裂开的一天。就像这龙,就算困在渊底,也得耐着性子等。等冰层化了,春水涨了,才能顺流而上,一飞冲天。”
冯保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这才明白,陛下说的不是龙,是他自己。那些关于六科给事中的密报,那些被压下去的弹劾,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都是困住龙的冰层。而陛下,正在等冰层裂开的那一天。
“陛下说得是。” 他连忙附和,将狐裘斗篷披在朱翊钧肩上,指尖不经意触到少年天子冰凉的手,那手上还沾着未干的血珠,“天寒地冻的,仔细伤了身子。”
朱翊钧拢了拢斗篷,目光越过护城河,望向远处的崇文门。那里的城楼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城门口进出的百姓缩着脖子,呵着白气,像一群被冻坏的蚂蚁。他想起《权书》里 “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 的句子,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冰下的龙,看似蛰伏,实则从未停止积蓄力量。
“冯伴伴,你说这冰底下的水,冷不冷?” 他忽然问道,脚边的积雪被踩得实实的,结成了冰壳。
冯保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含糊道:“自然是冷的。这数九寒天,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可水要是不冷,怎么能等到春天?” 朱翊钧蹲下身,用手指戳着冰面。冰层下的暗流依旧在涌动,将他的指印顶得微微发颤,“龙也一样。不挨过这寒冬,怎么能飞得动?”
他想起昨夜骆思恭送来的密报。张居正的门生不仅把持着六科给事中,连都察院的御史也有大半是他的人。朝堂上的风,吹的都是张家的方向。就像这护城河的冰,看似平静,底下却早被暗流掏空了根基。
“陛下年纪还轻,何必急着……” 冯保想说 “飞天”,又觉得不妥,改口道,“何必急着操心这些?张先生辅政,老奴伺候,还有太后娘娘把关,这江山稳着呢。”
朱翊钧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像撒了把碎银,衬得他那张尚带稚气的脸,竟有了几分冷峻。“稳?” 他冷笑一声,指着冰面下的暗流,“就像这冰面,看着稳,底下早被掏空了。等到开春化冻,说塌就塌了。”
冯保的脸白了。他知道陛下说的是实话。张居正的改革虽有成效,却也得罪了太多人;蒙古和辽东的隐患未除,随时可能再起烽烟;内库的银子被他贪墨了不少,真要是出了大事,怕是拿不出应急的钱。这江山,确实像块随时会裂开的冰。
“那…… 那陛下想怎么办?”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朱翊钧却没回答,只是望着护城河对岸的柳树林。光秃秃的柳枝在风中摇摆,像无数只指向天空的手。“去年这个时候,徐州的百姓还在水里泡着。” 他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些怅然,“现在河堤合拢了,他们该在准备春耕了吧?”
冯保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徐州,只能顺着话头说:“托陛下的福,百姓们定能过个好年。”
“不是托朕的福。” 朱翊钧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冰面,“是托这冰下的水。水冻成了冰,才能拦住洪水;冰化成了水,才能浇灌田地。龙在渊底,也是这个道理。”
他想起自己贴在东墙上的那封谢恩信,想起百姓在河堤上刻的字。那些才是支撑这江山的根基,比任何朝堂势力都要坚固。只要根基还在,就算冰层裂开,他这条龙,也能找到新的渊薮。
“回宫吧。” 朱翊钧转身走向銮驾,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像极了即将展翅的龙翼。
冯保连忙跟上,看着陛下的脚印在雪地上延伸,深深浅浅,却异常坚定。他忽然觉得,这十三岁的少年心里,藏着一片比这护城河还要深的渊薮,里面不仅有龙,还有翻江倒海的力量。
銮驾重新启动时,朱翊钧掀开轿帘一角,看着护城河的冰面在视线里渐渐远去。那些被冰块砸出的裂痕,像一道道闪电,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春天。他知道,冰层裂开的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回到毓庆宫,小李子早已备好了炭火,殿内暖融融的,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朱翊钧脱下披风,看着上面沾着的雪粒在炭火的烘烤下渐渐融化,变成水珠滚落,在青砖地上洇出小小的痕迹。
“骆思恭查到多少了?”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权书》,指尖在 “待时” 两个字上轻轻摩挲。
小李子连忙回道:“骆公公说,查到近三年被贬的言官有十七个,其中十二个都弹劾过张先生的门生,还有三个……”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弹劾过张先生本人。”
朱翊钧的指尖猛地一顿,书页被戳出个小小的洞。十七个言官,十二个弹劾张居正的门生,三个弹劾他本人。这个数字,比冯保的密报更让他心惊。原来这冰层下的暗流,比他想象的还要汹涌。
“让他继续查。” 他合上《权书》,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把这些言官的籍贯、亲友都查清楚。朕要知道,他们被贬之后,家里都出了什么事。”
小李子心里一凛,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传话。” 他看着陛下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殿内的炭火再旺,也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朱翊钧走到东墙前,看着那封谢恩信。信纸在干燥的空气里微微卷曲,像一片即将起飞的翅膀。他想起百姓在河堤上刻的字,想起他们在信里说的 “永固”。原来真正的永固,不是靠冰层的厚度,而是靠底下流动的水,靠那些看似微弱却从未停止的力量。
“冯保说得对。” 他对着墙上的信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龙想飞,得等风,等云,等时机。可风来了,云聚了,时机到了,也得有飞起来的力气才行。”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好墨,写下 “积蓄” 两个字。笔尖饱蘸浓墨,笔画间带着股沉稳的力量,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纸里,刻进心里。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宣纸上,给那两个字镀上了一层金边。朱翊钧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忽然笑了。他想起冰面下的暗流,想起柳树枝头的嫩芽,想起那些被贬的言官,想起徐州的百姓。
这渊底,其实并不寂寞。
冯保站在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陛下在写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声音里藏着一种让他心悸的力量。就像那冰面下的暗流,虽然看不见,却能撼动一切。
他悄悄退了出去,决定把自己私藏的那些银子再挪一部分出来,悄悄送回内库。他有种预感,冰层裂开的那一天,陛下需要足够的力量,而他这个 “伴伴”,若是还想活命,就得早点站对位置。
殿内,朱翊钧放下笔,看着宣纸上的 “积蓄” 二字,目光坚定。他知道,自己这条龙,还得在渊底待些日子。但他不怕。因为他知道,风会来,云会聚,时机也会到。而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就是积蓄足够的力量,等到冰裂的那一刻,一飞冲天。
护城河的冰还在寒风中沉默,但冰层下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属于朱翊钧的春天,正在不远处等待。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