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汇入夜雨的车流。叶哲看着后视镜,酒店招牌的光晕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成一团黄斑。黄嫣蜷在靠窗的座位角落,手里捏着那个牛皮纸信封,反复摩挲的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车内收音机放着模糊的音乐,司机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窗。 黄嫣突然开口,声音很轻:“那年你送罗薇去机场,我在公交站等了三小时。” 叶哲踩刹车的力度重了些。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水声。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刮开扇形视野又立刻被雨水覆盖。 她低头用手指抚过信封一角,那里有淡淡的铅笔字迹。“其实,我准备了另一封信。” 叶哲握紧方向盘。雨水不断从玻璃上滑落。 “给罗薇的那封是蒲公英标本。”黄嫣继续说着,声音平静,“给你的是信。三页纸,写了很多废话。” 车遇到红灯停下。倒计时数字在雨中泛着红光。 “为什么没给我?” 黄嫣把信封对折,又展开。“你跑得太快了。抓着罗薇的行李箱头也不回,我说等你回来再说,但你根本没回来。” 叶哲记得那天。高考刚结束,空气里都是解放的喧嚣。罗薇要去北京参加自主招生面试,下午三点的飞机。他帮她拎着行李下楼,在楼道遇见黄嫣。她确实说了什么,但他没听清。 “我回来了。”他说,“晚上七点回的学校。” 黄嫣笑了一下。“是啊,七点。我等到六点半,最后一班公交走了。” 雨声填充了车厢的寂静。司机调整了一下后视镜。 “那封信呢?” “烧了。”黄嫣说得干脆,“复读毕业那天晚上,在教室后面烧的。林老师差点发现,说是谁在搞浪漫主义告别仪式。” 绿灯亮了。车继续前行,轮胎轧过湿漉漉的路面。 叶哲想起一件事。复读最后那晚,他回教室拿落下的复习资料,闻到淡淡的烟味。后门角落有堆灰烬,他当时没在意。 “写了什么重要内容吗?” “告诉你寒流和暖流的区别。”黄嫣靠向车窗,玻璃映出她的侧脸,“写了三页,其实一句话就能说清:暖流从低纬流向高纬,寒流相反。就像有些人注定往高处走,有些人只能留在原地。” 叶哲减速绕过一个大水洼。水花溅上车窗。 “你不是在原地的人。” “我是。”黄嫣说,“你去了广州创业,罗薇去了国外。我留在福和教书,就是当年最讨厌我们的那个数学老师退休了,我去接她的班。” 叶政知道这件事。林老师提过,说黄嫣成了福和中学最年轻的班主任。 “你教得挺好。” “还行。”黄嫣说,“就是每年四月都特别烦。蒲公英飘得到处都是,学生情书里都夹着蒲公英绒毛,扫都扫不干净。” 车经过福和中学门口。夜色中只能看见围墙和校门轮廓,门口的蒲公英标志亮着灯。 叶哲放慢车速。“要停下看看吗?” 黄嫣摇头。“不用了。” 车继续前行。雨势小了些,雨刮器刮擦玻璃的声音变得清晰。 “那封烧掉的信里,还写了一件事。”黄嫣突然说,“我说如果你回头找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叶哲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现在能说吗?” 黄嫣转着那个信封。“其实我收到你的地理笔记了。最后一页背面,你画了朵蒲公英。” 叶哲记得那个笔记。高考前一周他整理给她的,因为她说总是分不清洋流图。 “你当时说没收到。” “收到了。”黄嫣说,“只是不想告诉你。那会儿罗薇已经拿到保送名额了,你整天看着窗外发呆。我觉得你画那朵蒲公英是在想她。” 叶哲想说不是,但没说出口。车驶过珠江大桥,桥下夜游船灯火通明。 黄嫣继续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后来你复读考上中山,我去了珠海。其实给你写过信,寄到中山大学物理系。写了三封,都没回音。” 叶哲怔住。“我没收到过。” “大概丢了吧。”黄嫣说,“就像那封我没送出去的信。” 车驶入老城区,青砖骑楼在雨中显出深色轮廓。路灯的光晕被雨水模糊。 “就在这里停吧。”黄嫣指着一个巷口,“里面不好调头。” 叶哲靠边停车。雨还在下,巷口的路灯照亮细密的雨丝。 黄嫣解开安全带,却没立即下车。她拿着那个信封,指尖摩挲着上面的铅笔字。 “明天见。”她念出那三个字,然后笑了笑,“结果明天也没见到。” 叶哲想起同学会散场时的话。“明天去看花?我公司种了很多。” “包括蒲公英?”黄嫣问,眼睛看着窗外。 “包括。”叶哲说,“都是从老教师那盆分株出来的。” 黄嫣推开车门,雨声一下子清晰起来。她撑开伞,站在路边俯身对车里说:“那封信最后一页,我写了电话号码。当时以为你会打来。” 叶哲想起刚才在同学会上,她熟练地存下他的号码。联系人姓名是“种花的”。 “现在打也不晚。”他说。 黄嫣笑了笑,伞沿垂下串水珠。“明天吧。”她关上车门,身影消失在巷口。 叶哲看着巷子深处亮起又熄灭的灯光,才发动车子。雨刮器再次摆动起来,刮开一片清晰视野。 他打开手机,翻到刚才存下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最终却没有按下。 车驶出老城区,上新开发区的立交桥。玻璃幕墙高楼在雨中闪着光,与刚才的青砖骑楼像是两个世界。 收音机里播放着天气预报,说明天降雨概率百分之三十。 叶哲调转方向盘,驶向广州方向。雨渐渐小了,后视镜里,福和市的灯火越来越远。 他想起黄嫣说的那个公交站。高考结束那天,他送罗薇去机场后,确实回过学校。七点钟,天还亮着,公交站台空无一人。 如果当时他知道黄嫣在那里等过三小时,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车驶过珠江时,他看见夜游船的灯光在江面拖出长长光带。十年前他们约好要坐的那班船,现在还在相同航线往返。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黄嫣发来的短信。 “安全到家。” 叶哲减慢了车速。雨已经完全停了,车窗上只余零星水珠。 他按下拨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