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儿皇帝与契丹
一、雁门关的血誓
清泰三年深秋,雁门关外的风裹着沙砾,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石敬瑭跪在契丹使者面前,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嘶哑如破锣:“只要大汗(耶律德光)帮我灭了后唐,我石敬瑭愿称您为‘父皇帝’,割燕云十六州为谢!”
使者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契丹贵族,穿着貂皮袍,靴底踩着石敬瑭献上的玉璧,冷笑一声:“石将军这话,可敢对天发誓?”
石敬瑭猛地抬头,眼里血丝密布。他身后的亲兵石敢(后晋名将)想拉他,却被他甩开。“我石敬瑭对天起誓,”他拔出腰间的刀,划破掌心,将血滴在地上,“若违此誓,必遭万箭穿心,断子绝孙!”
使者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耶律德光的令牌:“大汗说了,只要你按誓言行事,他自会亲率三十万铁骑,助你南下。”
石敢看着地上的血珠被风吹成暗红,牙齿咬得咯咯响。他跟着石敬瑭打了二十年仗,从后唐打到后晋,见过无数硬仗,却从没见过主将给外族下跪——还是以“儿子”的名义。
“将军,”回到营帐,石敢忍不住劝,“燕云十六州是中原的屏障,割不得啊!再说,称‘父皇帝’……这让天下人怎么看您?”
石敬瑭坐在案前,摩挲着契丹送来的狼牙符,符上还沾着草原的膻气。“我有得选吗?”他猛地把符拍在桌上,“李从珂逼我到死路,不借契丹的兵,我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天下人?”
他想起年轻时跟着李嗣源(后唐明宗)在战场上拼杀,那时的敌人是后梁,是汉人内部的纷争,可现在,他却要引狼入室。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的妻子是李嗣源的女儿,李从珂杀了李嗣源的儿子,他若不反,迟早也是个死。
“备酒,”石敬瑭对石敢说,“给契丹使者送行。告诉他们,我这就率军南下,在太原城下等大汗的铁骑。”
帐外,雁门关的烽火台燃起狼烟,像一道黑色的伤疤,刻在深秋的天幕上。石敢望着狼烟,忽然觉得,这烟不是为后唐烧的,是为中原烧的——从今天起,北方的门户,被石敬瑭亲手打开了。
二、燕云的哭
天福三年(938年),石敬瑭兑现承诺,派官员将燕云十六州的地图、户籍送到契丹。交接那天,幽州(今北京)城楼上的唐旗被降下来,换上了契丹的狼头旗,百姓们跪在街头痛哭,有的用头撞城墙,喊着“宁为唐人鬼,不做契丹奴”。
幽州节度使周德威的孙子周荣,抱着祖父当年镇守幽州时用过的铁枪,站在城门下。他看着契丹士兵用马鞭抽打哭泣的百姓,牙齿咬得出血:“石敬瑭这个卖国贼!我周家三代守幽州,战死的弟兄能堆成山,他一句话就把这地给卖了!”
他的儿子周平才十岁,拉着他的衣角问:“爹,咱们为什么要给契丹人磕头?”
周荣把铁枪插在地上,枪尖在石板上砸出个坑:“因为有人当了软骨头!但你记住,这枪没弯,咱们汉人的骨头,也不能弯!”
契丹人接管燕云后,立刻开始“胡化”。他们把良田改成牧场,让百姓学契丹话、穿契丹袍,不听话的就砍头。幽州的孔庙被改成了马厩,孔子像被推倒,用来喂马——有个老秀才抱着孔子像哭,被契丹兵一刀劈成了两半。
消息传到开封,石敬瑭正在给契丹使者送礼。使者指着礼单上的绸缎说:“这料子太次,得用江南的云锦。还有,你们的盐税太低,得再加三成,不然不够大汗的骑兵吃马料。”
石敬瑭点头哈腰地应着,身后的大臣们脸都憋成了紫茄子。宰相冯道想开口,被石敬瑭瞪了回去——他知道,现在的后晋,就是契丹的傀儡,哪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夜里,石敬瑭独自坐在皇宫里,看着燕云十六州的地图,上面用红笔标着一个个地名:幽州、蓟州、涿州……每一个都像针,扎在他心上。他想起石敢白天说的话:“百姓都在骂您,说您是千古罪人。”
“我也是没办法啊。”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喃喃自语,“我不这么做,李从珂会杀了我,后唐的江山也落不到我手里……”
可他没看到,燕云的百姓正在偷偷串联。周荣带着人躲在山里,用祖父留下的铁枪打造兵器,发誓要“赶走契丹人,夺回燕云”。他们夜里偷袭契丹的马场,白天躲在山洞里,靠吃野果、喝雪水活命,却没人肯投降。
有个契丹将领放言:“不出三年,这些汉人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可三年后,他在幽州城外被一箭射死,箭杆上刻着四个字:“还我河山”。
三、孙皇帝的硬气
天福七年(942年),石敬瑭在骂声中病死。他的侄子石重贵继位,这年才二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登基第一天,他就把契丹使者晾在殿外,自己带着侍卫去打猎——他早就看不惯叔叔对契丹人的卑躬屈膝。
“陛下,契丹使者说,您得像先帝那样,称‘儿皇帝’,不然他们就发兵南下。”冯道急急忙忙追上来,手里还攥着契丹的国书。
石重贵勒住马,箭刚射中一只兔子,鲜血顺着箭头往下滴。“称‘儿’?”他冷笑一声,把箭扔在地上,“他耶律德光比我大不了几岁,凭什么当我爹?告诉他们,我石重贵可以称‘孙’,但绝不称‘臣’!后晋的土地,不用向他低头!”
冯道吓得脸都白了:“陛下,万万不可!先帝割了燕云,咱们没了屏障,根本打不过契丹啊!”
“打不过也得打!”石重贵拍着马鞍,“我叔叔当‘儿皇帝’,被天下人骂了六年,难道我还要接着骂名?大不了战死,也比当傀儡强!”
他让人把国书撕了,还把契丹使者赶出开封。消息传到契丹,耶律德光正在草原上打马球,听说石重贵“称孙不称臣”,当即把球杆摔在地上:“这小子反了!传令下去,准备南征!”
开运元年(944年),契丹铁骑第一次南下。石重贵御驾亲征,在澶州(今河南濮阳)与契丹军激战。石敢带着敢死队,抱着炸药包(五代已有简易火药)冲进契丹大营,与敌人同归于尽,为后晋军队争取了时间。
最终,后晋军击退契丹,石重贵率军凯旋,开封百姓沿街欢呼,喊着“陛下万岁”。石重贵站在马上,看着百姓们激动的脸,忽然觉得叔叔错了——百姓要的不是苟安,是尊严。
可他没料到,契丹人的报复会来得这么快。
开运二年(945年),耶律德光亲率十万大军再犯,把后晋军围在阳城(今山西阳城)。石重贵被困在营里,粮草快断了,士兵们只能煮马粪水喝。有将领劝他投降,被他一剑砍了:“我石家的儿郎,只有战死的,没有投降的!”
夜里,刮起了大风,沙尘漫天。石重贵让人把所有的旗帜都放倒,趁着风沙偷袭契丹大营。契丹兵没防备,被砍得人仰马翻,耶律德光差点被活捉,骑着骆驼才逃回北方。
“陛下英明!”士兵们举着刀欢呼,石重贵却望着北方,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耶律德光不会善罢甘休,这只是暂时的胜利。
四、开封的屠刀
开运四年(947年)正月,耶律德光第三次南征。这一次,他学乖了,绕开后晋的主力,直扑开封。石重贵派去的军队要么投降,要么溃散,等他反应过来时,契丹兵已经到了城下。
“陛下,开城门吧。”冯道跪在地上哭,“再打下去,开封就成废墟了!”
石重贵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契丹兵,还有他们手里挥舞的狼牙棒,忽然笑了。他想起石敢的死,想起阳城的风沙,想起百姓们的欢呼。“冯相,”他转身,声音平静,“你去告诉耶律德光,我可以投降,但他得答应,不许伤害百姓。”
耶律德光答应了。可进城那天,他却下令“打草谷”——让士兵随意抢掠。契丹兵像疯了一样冲进百姓家,抢粮食、抢钱财、抢女人,开封城里哭声震天,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石重贵被押到耶律德光面前,穿着件破棉袄,头发散乱。耶律德光指着他骂:“你小子不是硬气吗?怎么不打了?”
石重贵没说话,只是盯着他身后的士兵——那个士兵正拖着一个哭喊的妇人,妇人怀里的孩子掉在地上,被马蹄踩碎了头骨。
“你答应过不伤害百姓的!”石重贵突然嘶吼起来,像头受伤的野兽。
耶律德光踹了他一脚:“我是皇帝,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你们汉人不是常说‘胜者为王’吗?现在我赢了,就得听我的!”
他把石重贵全家装进笼子,像牲口一样往北运。路过燕云时,百姓们往笼子里扔石头,骂他们是“亡国奴”。石重贵看着窗外掠过的幽州城墙,忽然想起叔叔当年的血誓,嘴角露出一丝惨笑——原来,“万箭穿心,断子绝孙”的报应,终究落在了石家头上。
契丹人在开封称帝,国号“辽”。耶律德光穿着中原的龙袍,坐在后晋的龙椅上,却怎么也坐不稳——百姓们都躲在家里,商铺关着门,连街上的狗都对着他的宫殿狂吠。他让人去抓百姓来“朝贺”,抓到的人要么装疯,要么自残,没人肯给他磕头。
“这些汉人,真是不识抬举!”耶律德光气得摔了酒杯,“给我烧!把不投降的全杀了!”
可屠刀吓不倒骨头硬的人。周荣带着燕云的义军南下,与开封周边的百姓联手,到处袭击契丹的粮队。有个叫王琼的农夫,趁契丹兵抢粮时,用锄头砸死了三个士兵,自己被砍成了肉泥,死前还喊着“打倒胡虏”。
五、草原的盐尸
耶律德光在开封待了不到三个月,就撑不住了。百姓的反抗越来越烈,粮草被义军劫了个精光,更要命的是,中原的气候湿热,契丹兵水土不服,纷纷病倒,有的还染上了瘟疫。
“撤!回草原!”耶律德光咬着牙下令,临走前,他让人把开封的珍宝、宫女全装上马车,还放了把火,想把这座城烧成白地。
可百姓们早就有了防备。他们在城墙上浇水,火没烧起来;他们在城外的路上挖陷阱,契丹的马车掉进坑里,珍宝撒了一地,被百姓们哄抢一空。
耶律德光坐在马车上,看着沿途的百姓拿着锄头、扁担追来,像打落水狗一样殴打掉队的契丹兵,气得浑身发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起刚进开封时的嚣张,再看看现在的狼狈,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一口血喷在龙袍上。
走到栾城(今河北石家庄)时,耶律德光病重去世。契丹贵族们怕他的尸体腐烂,就用盐把尸体腌起来,装在棺材里运回草原——百姓们听说了,都骂:“这是他抢了太多中原的盐,遭了报应!”
消息传到太原,刘知远正在招兵买马。他是后晋的河东节度使,石重贵被抓时,他按兵不动,就是等着这一天。
“契丹人跑了,石家完了,这天下,该轮到我了!”刘知远站在城楼上,望着南方,手里的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他没急着称帝,先打出“驱逐契丹,恢复中原”的旗号。河北、河南的义军纷纷来投,连后晋的旧将都带着军队归顺——百姓们记恨契丹,也恨石家,觉得这个一直守在太原、没向契丹低头的将军,或许能给他们带来安稳。
天福十二年(947年)六月,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国号“汉”(史称后汉)。他率军南下,沿途百姓送水送粮,有的还跟着军队走,想亲眼看着他收复开封。
进入开封那天,刘知远下令:“凡契丹留下的官,一律处死;凡抢过百姓东西的士兵,一律斩首。”开封的百姓们举着“欢迎汉军”的牌子,跪在街旁,看着刘知远的军队进城,眼里含着泪——他们盼这一天,盼了太久了。
可他们不知道,这个新皇帝,比石敬瑭、石重贵更狠。
六、后汉的刀
刘知远当了不到一年皇帝就病死了,儿子刘承佑继位,年仅十八岁。这孩子从小被宠坏了,脾气暴躁,还特别多疑,总觉得大臣们想篡位。
“史弘肇太跋扈了!”刘承佑在宫里对着宦官哭诉,“朕想提拔个人,他说不行就不行,还说‘陛下有我们在,怕什么’,他眼里根本没朕!”
史弘肇是后汉的开国功臣,负责禁军,为人刚直,见不得宦官干政、外戚专权。有次刘承佑的舅舅想求个官,被他骂了回去:“打仗的士兵还没封赏,凭什么给你官做?”
除了史弘肇,宰相杨邠、王章也都是硬茬。杨邠管朝政,说一不二;王章管财政,连刘承佑想修宫殿都不给钱,说“钱得用在军费上”。
“这三个老东西,不除了他们,朕这个皇帝当得太憋屈了!”刘承佑对亲信李业(他的姐夫)说,眼里闪着凶光。
李业早就恨透了史弘肇——他想当宣徽使(管宫廷事务的高官),被史弘肇怼了回去,说他“没本事,只会拍马屁”。“陛下,”李业凑到刘承佑耳边,“不如……杀了他们?”
刘承佑犹豫了一下。史弘肇手握兵权,杀了他,会不会出乱子?可一想到史弘肇瞪他的眼神,他就觉得脖子发凉。“好!”他拍了桌子,“就今晚动手!”
乾佑三年(950年)十一月十三日,早朝。史弘肇、杨邠、王章刚走进宫殿,就被埋伏的士兵砍倒在地。史弘肇临死前还在喊:“陛下!我们是忠臣啊!”可刘承佑躲在屏风后,连面都不敢露。
杀了三个大臣,刘承佑还不满足。他想起镇守邺都(今河北大名)的郭威——郭威是史弘肇的好友,手里有重兵,万一他反了怎么办?
“派人去邺都,杀了郭威!”刘承佑下令,还特意交代,“连同他的家人,一个不留!”
使者拿着密令到了邺都,郭威正在跟将领们议事。他拆开密令,看完后,手一抖,密令掉在地上。上面写着:“郭威谋反,着即处死,其家眷无论老幼,一律斩决。”
“我郭威对后汉忠心耿耿,到底哪里对不起陛下?!”郭威捡起密令,声音都在发抖。他想起留在开封的妻儿,想起刚满周岁的孙子,心像被刀剜一样疼。
将领们围上来,看完密令,个个怒目圆睁。“将军,这昏君是要赶尽杀绝啊!”“反了吧!咱们回开封,清君侧!”
郭威看着窗外,邺都的城墙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他想起刘知远临终前的嘱托:“好好辅佐承佑,别让后汉像后晋一样短命。”可现在,他连家人都保不住了。
“备军。”郭威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回开封。”
七、四天的王朝
郭威的军队往开封打,沿途州县望风而降。士兵们都知道皇帝杀了忠臣,还灭了郭威的家,心里都憋着气,打起来格外勇猛。
刘承佑慌了,带着禁军出城迎战,结果刚到刘子陂(今河南开封东北),禁军就哗变了——他们大多是史弘肇的旧部,早就恨透了刘承佑,干脆掉转枪头,帮着郭威打皇宫。
“陛下,快跑吧!”李业拉着刘承佑往城外逃。
刘佑跌跌撞撞地跟着跑,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回头望了一眼火光冲天的皇宫,忽然想起父亲刘知远临终前的话:“治天下,要宽仁,要懂得民心是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那时他只当是耳边风,现在才明白,这水已经怒涛拍岸,要将他这艘破船掀翻了。
跑到赵村(今河南开封附近)时,追兵的马蹄声像擂鼓一样砸在心上。刘承佑让身边的亲信换上自己的衣服吸引追兵,自己则躲进了一户农家。农户看着他身上的龙纹锦袍,吓得直哆嗦,刚想喊人,就被刘承佑一刀杀了。血腥味引来了巡逻的士兵,他们认出了刘承佑,乱刀将他砍死在柴房里——这个只当了四年皇帝的年轻人,到死都没明白,不是权力滋养了他的暴虐,而是暴虐吞噬了他的权力。
郭威的军队开进开封时,百姓们站在街边,手里举着“欢迎郭将军”的牌子。他穿着朴素的铠甲,脸上带着风尘,路过史弘肇等人的遇害处时,翻身下马,对着血迹未干的地面深深一拜:“诸位,我来迟了。”
进城第三天,郭威正在清理后汉的残余势力,忽然接到急报——契丹人趁乱又南下了,已经攻破了几个边境城镇。他当机立断:“先打退契丹,再谈别的!”
军队开拔那天,开封百姓倾城相送。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提着一篮煮熟的鸡蛋,塞到郭威手里:“郭将军,一定要把那些胡虏赶回去!别让他们再占咱们的地,杀咱们的人!”
郭威接过鸡蛋,对着百姓们深深一揖:“诸位放心,只要我郭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让契丹人踏过黄河一步!”
北风卷着沙尘,吹起他的战袍。郭威勒马站在高坡上,看着身后绵延的军队,忽然想起多年前,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时,那些痛哭的百姓。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只是这一次,掌舵的人,换成了不愿再屈辱求和的自己。
契丹兵听说郭威来了,吓得连夜北撤。郭威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率军一路追击,把他们赶到幽州以北才罢休。站在燕云十六州的边境线上,他望着被契丹占领的土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这片土地,迟早要收回来。
回到开封后,文武百官联名上书,劝郭威称帝。他推辞了三次,最后看着空荡荡的皇宫(后汉的宗室被刘承佑杀得差不多了),才点头应允。
广顺元年(951年)正月,郭威在开封称帝,国号“周”(史称后周)。他没有像石敬瑭那样大兴土木,而是把皇宫里的珍宝都分给了士兵,自己住着简陋的宫殿,用着粗瓷碗。有大臣劝他选些美女充实后宫,他摆摆手:“百姓还在挨饿,我哪有心思享乐?”
那天,郭威站在宫殿的台阶上,接受百官朝拜。阳光穿过云层,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阶下的每一个人脸上。他忽然想起石敬瑭的“儿皇帝”玉玺,想起刘承佑溅在龙椅上的血,想起史弘肇临死前的怒吼——原来,这天下的治乱,从来不在于国号是晋是汉还是周,而在于坐在龙椅上的人,有没有把百姓的冷暖放在心上。
殿外的风里,似乎还飘荡着石敬瑭当年的血誓,只是这一次,再也没人会为了一己私利,去割让一寸土地,去做外族的“儿皇帝”了。
郭威称帝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修缮宫殿,而是下令打开开封的粮仓。黄澄澄的小米从仓门倾泻而出,像条金色的河,漫过饥民枯槁的手掌。
“都别急,排好队,人人有份。”郭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袍,站在粮仓门口,亲自给百姓分粮。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那是刚从田埂上回来时沾的。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挤到前面,怀里抱着个气息奄奄的婴儿。“陛下,求您救救我妹妹!她三天没吃东西了!”少年“扑通”跪下,额头磕在地上,“我娘说,只要能让妹妹活下来,我就去给您当牛做马!”
郭威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接过婴儿,小家伙的脸只有巴掌大,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快,传太医!”他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婴儿,“把我的那份口粮拿来,再炖锅米汤。”
少年看着郭威笨拙地给婴儿喂水,忽然想起去年冬天——那时他还在街头乞讨,亲眼看见后汉的士兵抢走了一个老婆婆最后半个窝头。“陛下,您真的……和以前的皇帝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郭威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您把我们当人看。”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只把我们当野草,想烧就烧,想割就割。”
这话让郭威沉默了很久。他想起石敬瑭的玉玺上刻着“受命于天”,却把燕云十六州的百姓推向了契丹的铁蹄;想起刘承佑的龙椅上铺着锦绣,却容不下一个婴儿的啼哭。“野草?”他摸着少年的头,“你们是庄稼,是这天下的根。根活了,天下才能活。”
消息传到太原时,刘崇(刘知远的弟弟)正在磨刀。他看着地图上被红笔圈出的开封,咬牙切齿:“郭威窃国篡位,我身为汉氏宗亲,岂能坐视不理?”他当即称帝,仍用“汉”国号(史称北汉),并派人向契丹求援,“只要能灭了后周,我愿向契丹称臣,每年纳贡十万匹帛。”
契丹皇帝耶律璟(耶律德光的侄子)正愁没借口南下,立刻派了五千骑兵助战。北汉与契丹联军浩浩荡荡杀向潞州(今山西长治),想趁郭威立足未稳,一举夺回中原。
郭威收到战报时,正在田里和农夫一起插秧。泥水溅了他满身,却挡不住眼里的光:“刘崇这是引狼入室上瘾了?告诉将士们,备好家伙,咱们去会会这位‘大汉皇帝’和他的契丹主子!”
高平(今山西高平)之战打响时,天降暴雨。北汉和契丹的军队仗着人多,像潮水一样扑过来。郭威的军队起初有些慌乱,有个将领想逃跑,被郭威一箭射穿了肩膀:“临阵脱逃者,这就是下场!”
他拔出佩剑,率先冲了上去:“弟兄们,身后就是咱们的家!退一步,老婆孩子就得遭罪!跟我杀!”
士兵们见皇帝身先士卒,士气大振。有个叫赵匡胤的年轻将领(后来的宋太祖),骑着马在阵中冲杀,一杆长枪挑落了北汉的大旗。契丹兵见后周军队如此勇猛,竟悄悄往后退——他们本就是来捞好处的,犯不着拼命。
刘崇看着四散的联军,气得一口血喷在马鞍上。他想起石敬瑭当年的风光,再看看自己的狼狈,忽然明白:靠别人的刀,永远斩不断自己的枷锁。
郭威率军追杀时,特意绕到了燕云十六州的边境。站在长城的断壁残垣上,他望着被契丹占领的土地,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像无数双眼睛,望着南方。“总有一天,我会把这里收回来。”他对着风起誓,声音被吹散在山谷里,却惊起了一群飞鸟。
回到开封后,郭威开始推行改革。他减免赋税,鼓励农桑,还把皇宫里的宫女放出宫,让她们回家嫁人。有大臣劝他:“陛下,您这样太节俭了,会被外族看不起的。”
“看不起?”郭威指着窗外正在春耕的农夫,“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富足。不是仓库里的金银,是田埂上的庄稼;不是宫殿里的珍宝,是百姓脸上的笑。”
那年秋天,开封周边的田野里,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郭威带着大臣们去视察,农夫们看见他,纷纷放下锄头行礼。一个老农捧着新收的稻米,非要塞给郭威:“陛下,您尝尝!这是今年的新米,比去年的甜!”
郭威接过稻米,放在嘴里嚼了嚼,眼睛忽然湿了。他想起石敬瑭的“儿皇帝”印玺,想起刘承佑溅在龙椅上的血,想起史弘肇临死前的怒吼——原来,能填满这天下的,从来不是野心家的欲望,而是庄稼地里的烟火气。
傍晚的霞光铺满了天空,郭威站在田埂上,看着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正在追逐打闹,手里拿着刚摘的野果。
“陛下,起风了,该回宫了。”侍卫轻声提醒。
郭威摇摇头,指着天边的火烧云:“你看,这晚霞多好看。”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一个破旧的草屋里,母亲也是这样指着晚霞,对他说:“日子会好起来的,就像这晚霞,看着红,其实是太阳快出来了。”
那时的他,还不懂母亲的话。现在他懂了——那些在血与火中淬炼过的灵魂,那些在屈辱中不曾弯曲的脊梁,那些在废墟上重新扎根的希望,终究会像这晚霞一样,映红整个天空。
而那些曾经的“儿皇帝”、“孙皇帝”,那些靠外族撑腰的野心家,早已被埋进了历史的灰烬里,连名字都快要被风吹散了。
郭威的咳嗽声在深夜的宫殿里格外清晰。烛火摇曳,映着他鬓角的白发——自从高平之战受了风寒,他的身体就垮得厉害,连批阅奏折都要靠侍臣读给他听。
“陛下,该喝药了。”内侍捧着药碗进来,碗沿还冒着热气。药汤里飘着几味名贵药材,是太医用了三个月才配齐的方子。
郭威摆摆手,目光落在窗外——那里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金色的毯子。“赵点检(赵匡胤)的军队到哪了?”
“已经过了黄河,正在清理北汉的残部。”内侍低声道,“他派人回话,说北汉主刘崇逃到契丹去了,还说……还说契丹答应给他派兵,开春就要南下。”
“开春?”郭威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音,“他们倒是会选时候。”他挣扎着坐起来,指着案上的地图,“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标出来。”指尖划过燕云十六州的范围,“告诉赵点检,守住这些关隘,别让契丹人踏进来一步。”
内侍刚要应声,就见郭威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陛下!”
郭威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块玉佩——那是他年轻时给妻子买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妻子去世后,他一直带在身上。“把这个……给赵点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告诉他,守住这天下,别让百姓……再遭罪了。”
玉佩的温度还没散尽,郭威的手就垂了下来。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仿佛在为这位只当了三年皇帝的明君送行。
消息传到澶州时,赵匡胤正在和将领们议事。他接过那块尚有余温的玉佩,指尖摩挲着“平安”二字,忽然想起郭威在田埂上对老农说的话:“真正的富足,是百姓脸上的笑。”
“将军,陛下驾崩了。”副将石守信低声道,“朝廷传来旨意,让您即刻回开封,商议继位之事。”
赵匡胤望着窗外的黄河,河水正奔腾东去,卷着泥沙,像无数个在乱世中挣扎的灵魂。“知道了。”他把玉佩贴身收好,“传令下去,加快速度清理北汉残部,咱们……回开封。”
回开封的路上,赵匡胤的军队夜宿在陈桥驿。士兵们围着篝火取暖,有人低声议论:“现在的小皇帝(郭威的养子柴荣,时年三十三岁)太年轻,怕是镇不住场面。契丹人开春就要来,没个强硬的主心骨可不行。”
“依我看,不如让赵将军称帝!”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赵将军英明神武,跟着他,咱们有肉吃!”
石守信等人对视一眼,悄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黄袍——那是用龙袍的边角料缝制的,虽然粗糙,却足够鲜艳。“将军,该醒醒了。”他们闯进赵匡胤的营帐,把黄袍披在他身上,“将士们都拥护您!”
赵匡胤“惊醒”时,黄袍已经牢牢裹住了他的肩膀。他看着帐外黑压压的人头,听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忽然想起郭威站在粮仓门口的样子,想起石敬瑭跪在契丹使者面前的屈辱,想起李从珂自焚时的火光。
“你们这是……”他假意推辞,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黄河的浪花,像在为他加冕。
“将军若不答应,我们就长跪不起!”士兵们齐刷刷地跪下,甲胄碰撞的声音震得地面发颤。
赵匡胤叹了口气,仿佛被逼无奈:“罢了,既然你们信我,我就担起这份责任。但有一条——进城后不许扰民,不许抢掠,违者斩!”
开封的城门在“万岁”声中缓缓打开。柴荣(后周世宗)穿着龙袍,站在城楼上,看着赵匡胤的军队进城。他没有反抗,只是把郭威的遗诏递给赵匡胤:“姑父,这天下,交给您了。”
赵匡胤接过遗诏,忽然想起郭威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没有野心,只有对这天下的牵挂。“放心,我会守好这天下。”
他没有像石敬瑭那样称“儿皇帝”,也没有像刘承佑那样滥杀无辜。登基那天,他穿着朴素的龙袍,亲自去农田里插秧,百姓们看见他,纷纷放下锄头行礼,脸上的笑比阳光还暖。
契丹人开春果然来了,却被赵匡胤打得大败。他站在燕云十六州的边境上,望着长城的断壁,忽然明白郭威为何执着于收复这里——不是为了疆域的辽阔,而是为了让墙内的百姓,再也不用听墙外的胡笳。
很多年后,开封的孩子们还在传唱一首童谣:“郭公(郭威)田,赵公(赵匡胤)墙,百姓笑,谷满仓。”没人再提起石敬瑭的“儿皇帝”,也没人记得刘承佑的暴虐,只有田埂上的庄稼,年复一年地生长,像那些在血与火中不曾熄灭的希望。
而在开封的某个巷子里,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李从珂的旧部),总爱给孩子们讲过去的故事。他说,真正能坐稳江山的,从来不是那些靠外族撑腰的野心家,而是把百姓的冷暖刻在心上的人。孩子们听不懂,只知道老人讲的故事里,有个穿黄袍的将军,总能把坏人赶跑。
夕阳西下时,老人会指着天边的晚霞,说:“你看,那是郭公和赵公在看着咱们呢。”晚霞里,仿佛真的有两个身影——一个穿着旧袍,在田埂上弯腰插秧;一个披着黄袍,站在长城上,望着南方的炊烟。
赵匡胤定都开封,国号“宋”。他没像五代的前辈们那样急着清算旧臣,反而给后周的宗室分了封地,让他们安度晚年。朝堂上,后周的老臣们依旧各司其职,只是头顶的牌匾换了字——从“周”变成了“宋”。
“陛下,契丹人又在幽州集结了。”宰相赵普捧着军报,眉头紧锁。他是赵匡胤的布衣之交,跟着他从陈桥驿一路走到开封,最懂他的心思。
赵匡胤正在看一幅燕云十六州的地图,手指在幽州的位置反复摩挲。“他们是想试试,这新皇帝是不是软骨头。”他忽然笑了,把地图卷起来,“传旨,让潘美(北宋名将)率军北上,守住雁门关。告诉契丹人,想南下,先问问我手里的剑答应不答应。”
潘美的军队开到雁门关时,正赶上大雪。契丹的骑兵在关下叫阵,骂声隔着风雪传进来,不堪入耳。潘美让人在城墙上堆了三尺厚的雪,又浇上水,冻成冰墙——契丹人的马一踏上去就打滑,根本攻不上来。
“将军,他们骂咱们是‘南朝软蛋’!”副将气得脸红脖子粗。
潘美却在城楼上煮酒,闻言笑道:“让他们骂。等雪化了,咱们再让他们知道,谁是软蛋。”
雪化那天,潘美亲率三千精兵,绕到契丹军后方,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草。契丹人慌了神,撤退时又被埋伏在山谷里的宋军截杀,死伤过半。消息传到开封,赵匡胤正在御花园里种一棵树——那是从燕云十六州移栽来的槐树,据说在长城边长了百年。
“这树能活吗?”他问身边的内侍。
“回陛下,园丁说,只要好好浇水施肥,就能活。”
赵匡胤摸着粗糙的树皮,像摸着燕云百姓的脊梁。“是啊,只要用心,总能活的。”他想起郭威种的田,想起柴荣修的水利,忽然明白,收复失地靠的不只是刀枪,还有民心——只要中原足够安稳富足,燕云的百姓自然会盼着回归。
他开始推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减免赋税,鼓励垦荒,还派人疏通了淤塞多年的汴河。商船沿着汴河往来,把江南的丝绸、岭南的茶叶运到开封,再把北方的粮食、铁器运到南方。开封的朱雀大街上,店铺林立,胡商、蕃客往来不绝,竟有了几分盛唐的气象。
有个从幽州逃来的书生,在开封的茶馆里讲燕云的事。他说契丹人在幽州搞“括田”,把百姓的土地抢走分给贵族,还逼着汉人学契丹语,穿左衽袍(契丹服饰)。“有个老人不肯改穿左衽,被契丹兵割了舌头,临死前还指着南方,说‘等着吧,大宋的军队会来的’。”
茶馆里的人听得落泪,有人拍着桌子喊:“陛下,出兵吧!夺回燕云,救回咱们的同胞!”
这话传到赵匡胤耳朵里,他只是叹了口气,让内侍给那书生送去十两银子。“告诉百姓,朕知道他们的苦。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指着案上的户籍册,“你看,这几年新增的人口比往年多了三成,新开的荒地够养活两百万户。等咱们的粮仓再满些,士兵再强些,不用出兵,燕云自会回来。”
可他没等到那一天。开宝九年(976年),赵匡胤在“烛影斧声”中突然驾崩,弟弟赵光义继位(宋太宗)。赵光义比哥哥急,登基第三年就亲率大军北伐,想一举收复燕云。
宋军一路打到幽州城下,却在高粱河(今北京西直门外)遭遇惨败。赵光义中了箭,骑着驴车仓皇南逃,留下的尸体堆成了小山,连河水都被染红了。
消息传到开封,那个从幽州逃来的书生正在给孩子们教书。他听到消息,一口血喷在课本上,课本上印着“四海一家”四个字。“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想起幽州的老人,想起开封的繁华,忽然觉得天塌了。
孩子们吓得哭起来,他却擦干眼泪,指着课本说:“别哭。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将来总会有那一天的。”
很多年后,宋辽签订“澶渊之盟”,约定以白沟河为界,互不侵犯。宋每年给辽“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换来了暂时的和平。有人骂这是“新的儿皇帝”,可开封的百姓却不在乎——他们只想安稳过日子,不想再打仗了。
那个书生的孙子,后来成了开封府的小吏。他在整理旧档案时,发现了祖父当年写下的《燕云杂记》,里面记着幽州的街巷、蓟州的长城、涿州的老槐树。最后一页写着:“长城下的草,枯了又荣。只要根还在,总有一天会铺满整个山坡。”
他抬头望向北方,那里的长城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据说,有宋使路过幽州时,看见城墙根下长出了新的槐树芽,嫩绿嫩绿的,像无数双眼睛,望着南方。
而开封的皇宫里,宋真宗正在看着一幅《燕云归牧图》。画上,契丹的牧人赶着羊群,汉人的农夫在田埂上插秧,互不打扰,共享一片夕阳。他忽然想起赵匡胤种的那棵槐树,听说已经长得枝繁叶茂,树荫能盖住半个御花园。
“也许,这样也很好。”他轻声说,把图卷了起来。窗外的汴河上,商船往来如梭,帆影点点,像撒在水面上的星星。
那些曾经的刀光剑影、屈辱挣扎,终究化作了史书上的文字。而活下来的人们,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继续种着庄稼,养着孩子,盼着下一个春天——就像长城下的新芽,不管经历多少风霜,总会在合适的时节,破土而出。
澶渊之盟后的第三年,开封的汴河上多了许多新船。这些船不再运兵甲粮草,而是装满了江南的瓷器、蜀地的锦缎、岭南的荔枝,船头插着“宋”字旗,顺流而下时,帆影能遮住半条河。
“张老板,这趟去辽国,可得多带些汝窑的盘子。”码头上,一个胡商拍着船主的肩膀笑,“去年我带回去一对,耶律大人(辽国贵族)看了直咂嘴,说比他们的鎏金碗好看十倍。”
船主张三黑咧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他原是后汉的士兵,跟着郭威打过契丹,手臂上还留着箭疤。如今解甲归田,靠着汴河跑船,日子过得比当年在军营里滋润多了。“放心,窑厂那边我打过招呼,给你留着最好的‘天青色’。”
他指着船舱里堆着的茶叶:“这是今年的新茶,龙井,辽国人就爱这口。对了,再给你搭几匹蜀锦,听说辽国的公主快出嫁了,正缺嫁妆呢。”
胡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还是张老板懂行。说起来,你们大宋的东西是好,就是……岁币给得有点肉疼。”
张三黑脸上的笑淡了些,往河里吐了口唾沫:“肉疼也比打仗强。我这条胳膊就是打仗留下的,现在能安稳跑船,给家里婆娘孩子挣口饭吃,值了。”
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张三黑的儿子正和几个辽国商人的孩子在岸边追蝴蝶。那几个孩子穿着契丹袍,梳着小辫子,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开封话,手里还拿着大宋的泥娃娃。
“你看,”张三黑指着孩子们,“他们懂什么岁币?在一起玩得好着呢。将来啊,说不定就成一家人了。”
胡商没接话,只是望着河面上的帆影,忽然叹了口气:“要是当年石敬瑭不割燕云,咱们现在做生意,也不用绕这么远路了。”
张三黑的脸色沉了沉。他见过燕云的百姓,当年跟着郭威追击契丹时,路过幽州,有个老汉拉着他的手哭,说“盼着你们来,盼了二十年”。可现在,老汉怕是早就不在了,他的儿子、孙子,说不定已经成了辽国的子民。
“不说这个了。”张三黑拍了拍胡商的肩膀,“开船!再晚,就赶不上辽国的集市了。”
船帆升起,顺着汴河往北方去。张三黑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稻田,稻穗沉甸甸的,像一串串金元宝。田埂上,农夫们正在插秧,孩子们提着篮子送水,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和船桨划水的声音混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郭威当年说的话:“真正的富足,是百姓脸上的笑。”现在看来,郭公说对了——不管是大宋的农夫,还是辽国的牧人,谁不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呢?
船过黄河时,张三黑让水手停船,往水里撒了把米。“这是给当年战死的弟兄们的。”他对着河水喃喃自语,“你们看,现在不打仗了,能好好过日子了。”
水流带着米糠往下游去,像无数个白色的箭头,指向远方。远处的燕云十六州,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轮廓,那里的长城依旧矗立,只是城墙上的箭孔,已经长满了青草。
有个辽国商人站在船头,望着燕云的方向,忽然用汉语唱起了歌:“汴河水,向东流,流过宋,流过辽,流到天边不回头……”
张三黑跟着哼起来,哼着哼着,眼角就湿了。他想起自己的箭疤,想起燕云老汉的眼泪,想起儿子手里的泥娃娃,忽然觉得,这汴河的水,早晚会把宋和辽连在一起,把那些被割裂开的土地、被分开的人,重新缝合成一块。
而那些曾经的“儿皇帝”、“孙皇帝”,那些靠刀枪说话的野心家,终究会被这河水冲成泥沙,只剩下河面上的帆影,载着百姓的日子,悠悠地往前去。
船到辽国境内时,张三黑看见岸边有个放羊的少年,穿着契丹袍,却在哼大宋的《茉莉花》。少年看见他的船,挥了挥手,用生硬的汉语喊:“有……有糖吗?”
张三黑笑着扔过去一块麦芽糖,少年接住,剥开纸就往嘴里塞,笑得露出两排白牙。阳光洒在他脸上,像撒了层金粉,和汴河两岸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张三黑忽然觉得,这趟船,没白跑。
船行至辽国南京析津府(今北京),码头比开封的小些,却也热闹。契丹兵穿着皮甲巡逻,看见张三黑的船,只是瞥了一眼就走开——如今宋辽通商已成常态,他们早习惯了这些带着江南水汽的船。
一个戴毡帽的契丹商人迎上来,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张……张老板,蜀锦到了?”他是张三黑的老主顾,专做皮毛换绸缎的生意,去年用三张白狐皮换了两匹云锦,给他女儿做了嫁妆,在部落里风光了好一阵子。
“早给你留着呢!”张三黑指挥水手搬箱子,“这次的云锦织了孔雀纹,比去年的还亮!”
两人正说着,岸边跑过来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是契丹商人的女儿,穿着绣着金线的汉服,手里举着个风筝:“张叔叔!我的风筝线断了,你能帮我修修吗?”那风筝糊着宋锦,画的是开封的清明上河图,尾巴上还系着小铃铛,一跑就叮当作响。
张三黑接过风筝,从船舱里翻出根丝线接上,笑着说:“你这风筝,比咱们开封 kids 玩的还精致!”小姑娘咯咯地笑,接过风筝就往草地上跑,汉服的裙摆扫过青草,铃铛声和笑声飘得老远。
傍晚时,契丹商人请张三黑去家里吃饭。帐篷里烧着牛粪火,炖着羊肉的铜锅咕嘟作响,他女儿给张三黑倒上马奶酒,又端来一盘蜜饯——竟是江南的梅子干。“这是上次去汴梁,在相国寺门口买的。”小姑娘骄傲地说,“比咱们的奶疙瘩甜!”
酒过三巡,契丹商人忽然叹了口气:“说起来,当年我爷爷跟着萧太后打澶州,被你们大宋的床子弩射穿了胳膊。可现在呢,我跟你做买卖,我女儿跟你家小子放风筝……这世道,变得真快。”
张三黑喝了口马奶酒,酒液带着点酸,像极了他年轻时在战场喝的糙米酒。“变快才好啊,”他指着窗外,月光下,宋辽的商人在码头卸货,汉人的算盘声和契丹的吆喝声混在一起,“你看,现在咱们算的是账本,不是伤亡,多好。”
临走时,契丹商人塞给张三黑一张狼皮:“给你家婆娘做个坎肩,比绸缎暖和!”张三黑回赠他一整匹蜀锦:“明年你女儿出嫁,用这个做盖头,保证十里八乡都羡慕!”
船离港时,小姑娘追着船跑,手里挥着那个修好的风筝:“张叔叔,下次带汴京的糖画来!”张三黑站在船头挥手,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夜色里。
船行至界河,宋辽的界碑立在岸边,碑上的“宋”“辽”二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张三黑让船慢下来,对着界碑敬了杯酒——他想起当年在这里拼过命的弟兄,有的葬在碑这边,有的埋在碑那边,可现在,他们的孩子却在同一片月光下放风筝。
“弟兄们,”他对着水面轻声说,“别怨了,这样挺好。”
水面映着两轮月亮,一轮在宋,一轮在辽,最终融成一片银辉,漫过界碑,漫过船帆,漫过所有曾经的剑拔弩张,只留下满河的温柔。
穿过界河,进入大宋境内,空气里仿佛都多了几分江南的湿润。张三黑站在船头,看两岸的稻田渐渐换成桑田,采桑的女子提着竹篮,见了船就笑着招手——她们多半认识张三黑,知道他船上总带着辽国的蜜饯和皮毛。
“张大哥,这次带了啥好东西?”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高声问,她丈夫是张三黑的远房表亲,专做桑蚕生意。
“给你带了辽国的羊绒线!”张三黑笑着举起一个布包,“织成袄子,比棉花暖和十倍!”
船到汴河中游的宿州,码头边挤满了等着卸货的商贩。张三黑刚把云锦搬上岸,就被个卖杏花酒的老汉拉住:“黑哥,上次你说的契丹烤肉料,带了没?我闺女说要给她婆家尝尝!”
“带来了带来了!”张三黑从船舱里翻出个陶罐,“这可是耶律大叔亲手配的,放一点就香得能招蝴蝶!”
老汉乐呵呵地接过陶罐,又塞给张三黑一坛新酿的杏花酒:“尝尝鲜!今年的新酒,就等你这船来开坛呢!”
夜幕降临时,船泊在宿州码头。张三黑坐在船尾,就着月光喝杏花酒,看岸上的灯火。宋辽的商人凑在一起划拳,汉话里夹着契丹语,笑声能传到河对岸。有个契丹小伙正教大宋的姑娘跳踏歌舞,姑娘学得笨拙,踩了小伙好几脚,引得众人哄笑,小伙却红着脸说:“没事,我们那边学这个,得踩够一百下才算出师呢!”
张三黑看着这场景,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战场,见了契丹人眼睛都红,现在却觉得他们的笑声比战鼓好听。他举起酒坛,对着月亮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带着点痒。
“当年拼了命要守的界碑,”他对着河水喃喃自语,“原来最好的防守,是让两边的人,笑着走到一起啊。”
夜风吹过,带来岸上的歌声,是大宋的调子,却混着契丹的马头琴声,怪好听的。张三黑觉得,这趟船,走得值。
船行至应天府,正是赶庙会的日子。张三黑把船泊在码头,刚系好缆绳,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为首的小姑娘举着糖画问:“张大叔,这次有辽国的琉璃珠吗?我娘说上次那个蓝珠子,在太阳底下能变出七种颜色!”
“少不了你们的!” 张三黑笑着从舱里搬出个木箱,打开一看,满箱珠光宝气 —— 有契丹的蜜蜡,有女真的玛瑙,还有西域的琉璃。孩子们眼都直了,伸手要拿,却被身后的大人拍了手:“没规矩!让张大叔先给客商交货!”
大人们也围了上来,有个绸缎庄的掌柜指着箱里的辽国皮毛问:“这白狐裘,当真像你说的,雪地里走一圈,毛上不沾半点雪?”
“那还有假!” 张三黑拿起裘皮抖了抖,“去年辽王的妹妹大婚,穿的就是这种。你摸摸这毛,比婴儿的皮肤还软!”
正说着,人群里挤进来个辽国商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喊:“黑哥!我订的宋锦呢?我女儿下月出嫁,非要用你们大宋的云锦做嫁衣!”
“早给你备着呢!” 张三黑往舱里喊,“二娃,把那几匹‘富贵牡丹’抬出来!”
两个伙计抬出锦缎,阳光下,金线绣的牡丹仿佛活了过来。辽国商人眼睛都直了,伸手摸着锦缎,连连说:“好!比我们那边的金线绣还亮!我女儿穿上,肯定是全草原最俊的新娘!”
庙会的戏台上演着《穆桂英挂帅》,台下看客里,有穿汉服的,有穿契丹袍的,还有戴女真帽的。演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辽国商人看得拍大腿:“这女将军,比我们的女萨满还厉害!” 引得周围人都笑。
张三黑蹲在码头抽烟,看着这光景,忽然觉得,当年在战场上扛过的刀,不如现在手里的船桨沉;当年听过的号角,不如现在戏台上的胡琴好听。正愣神,那辽国商人凑过来递给他一碗酒:“黑哥,尝尝我们新酿的马奶酒,配你们的卤牛肉,绝了!”
酒过三巡,辽国商人红着脸说:“黑哥,不瞒你说,我爹当年跟你们大宋打过仗,断了条腿。他总说,早知道现在能这样做生意,当年说啥也不举刀。”
张三黑灌了口酒,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我叔爷就是在澶州战死的,要是他能看见现在 —— 咱们在一个戏台底下喝酒,他准得骂我没出息,可我觉得,这才是真出息。”
暮色渐浓,码头的灯笼亮了起来。张三黑的船上,大宋的瓷器和辽国的银器堆在一起,汉人的算盘声和契丹的计数法混在一处,倒也和谐。有个穿宋装的姑娘,正拿着契丹银簪比划,问同伴:“你说我戴这个,配我的襦裙好看不?”
同伴笑着打她一下:“好看!回头让张大叔给你带个更亮的,下次他去辽国,说不定还能帮你找个契丹巧手,在簪子上刻朵桃花!”
张三黑听着,咧开嘴笑了。他抬头看天,月亮刚爬上来,照着宋辽两国的商船,照着码头上说说笑笑的人,照着那些跨越了疆界的货物和情谊。他忽然觉得,这船,得一直开下去,开到再也分不清哪是宋地,哪是辽土,开到所有人都忘了曾经的刀光剑影,只记得此刻的灯火和酒香。
夜风带着水汽吹来,张三黑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孙子画的画 —— 一个戴宋帽的小孩和一个戴辽帽的小孩,手拉手坐在月亮下。他把布包揣进怀里,觉得比当年得的军功章还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