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时光在燕王府书房那种无声的滞重感中滑过，转眼已是年关。
腊月二十八这场雪，下得细密而绵长，待到除夕清晨，庭院的青石板路与枯枝上已积了厚厚一层，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反射着清冷洁净的光。
燕王府书房内，气氛依旧如同这积雪一般，安静而微寒。
脱里正将昨日从内学堂带回的几卷典籍分门别类归入书架，动作轻悄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萧璟则在批阅几份年前必须处理的军镇年节防务汇总，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成了室内唯一的节奏。
直到午后，这份寂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车马声打破，随后是王府大门开启的沉重声响与隐约的人语。
脱里手中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萧璟。按惯例，年关时分若非急务，少有访客。
萧璟也已搁笔，眉峰微蹙。
管家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书房门外，声音带着罕见的惊喜与急促：“王爷！陛下…陛下与沈大人驾到！”
脱里睁大了眼睛，哥夫来啦？心中一阵期待与雀跃，连收拾书卷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两人行至府门前，两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刚停稳。先下车的是萧玄，依旧是常服狐裘，神色间却带着一丝难得卸下朝务后的闲适。
他转身，伸手。
沈沐搭着他的手，利落地跳下车，月白色的貂裘兜帽边缘绒毛被风吹得微动，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脸。他一眼就看到了跟在萧璟身后的脱里，眼睛弯了起来。
脱里也正眼巴巴地望着马车方向。
四目相对。
脱里看着那张熟悉的笑脸，连日来堆积在心底的谨慎、压抑、自我约束，在这猝不及防的重逢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薄冰，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痕。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往前迈了半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久别重逢的激动和依赖，脱口而出：
“哥夫！”
这一声喊得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在寂静的雪后府门前格外清晰。
喊完之后，脱里才猛地意识到场合，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飞快抬眼，看向前方萧璟的背影，又迅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袖口。
完了，他忘了规矩……
萧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只是肩背的线条似乎比刚才更挺直了些。
沈沐却已经走到了近前。他像是完全没注意到脱里那一瞬间的慌乱和后怕，笑容依旧灿烂，甚至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脱里的发顶。
“嗯！长高了！”沈沐的语气里满是欣慰和开心，仔细打量着脱里，“就是好像瘦了点？在王府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的啊。哥夫，你怎么来了？”他太开心了，开心到暂时忘记了所有的谨慎，眼里只剩下沈沐带笑的脸。
“来和你，还有阿璟，一起过除夕啊。”沈沐笑道，目光这才转向已经转过身来的萧璟，对他眨了眨眼，“不欢迎？
萧玄也走了过来：“宫里规矩多，朕与沐沐出来躲躲清静。想着阿璟你这里清静，便不请自来了。没扰了你吧？”
萧璟对上皇兄的目光，又看了一眼旁边眼睛亮得惊人、几乎要黏在沈沐身上的脱里，侧身道：“皇兄言重，臣弟荣幸之至，外头冷，请入内叙话。”
暖阁内早已备好炭火，温暖如春。
沈沐脱了外裘，露出里面轻便的锦袍，他环视一圈，又看了看桌上预备的精致但略显传统的茶点果品，眼珠一转，笑道：
“陛下，这大冷天的，光是喝茶吃果子，总觉得少点热气儿。我有个主意……”
萧玄含笑望他，已知他又要“出奇制胜”：“说来听听。”
“咱们吃锅子吧！”
沈沐语调轻快起来，带着一种迥异于当下南朝风仪的鲜活，“就是中间有烟囱的铜锅，烧上炭，熬一锅浓汤，想吃什么肉啊菜啊，自己涮着吃，热热乎乎，又热闹又自在！”
他边说边比划，描绘着热气蒸腾、众人围坐的场景。
脱里听得眼睛发亮，充满好奇。这种吃法，他从未见过。
萧璟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这般吃法，在市井或边军中或有所见，但在王府乃至宫廷宴饮中，却是闻所未闻。
萧玄却已朗笑出声：“好！听着便有暖意。阿璟，你府上可备有此物？”
见皇兄首肯，且兴致颇高，萧璟按下心中那点疑虑，颔首：“府中库房应存有早年军中带回的铜锅，臣这便让人取来”
“太好了！”沈沐抚掌，又兴致勃勃地转向侍立一旁的管家，开始描述汤底要如何熬制，肉要切得多薄，要准备哪些菜蔬，甚至蘸料要如何调配：“麻酱要澥开，加点儿腐乳、韭菜花，再来点香油和香菜……”
他言语生动，指挥若定。
脱里在一旁听得入神，看着沈沐眼中闪动的光彩，看着他与陛下之间自然流淌的亲密，心底那点因为王爷在场而重新冒头的紧张不安，又被新奇和期待压了下去……
不多时，一切齐备。暖阁中央的紫檀圆桌上，厚重的锦缎桌布被撤下，换上了易于清理的素色厚麻布。
那口被擦得锃亮、造型古朴的紫铜火锅坐镇中央，底下银炭烧得正红，乳白色的牛骨菌汤在锅中咕嘟作响，浓郁香气四散。
周围摆满了大盘小碟：薄如蝉翼的羊肉卷、脆嫩的牛百叶、水灵的白菜菠菜、吸汁的冻豆腐粉丝、还有沈沐坚持要的、圆溜溜的鱼丸肉丸。
四人围坐，气氛陡然变得不同。锅气蒸腾，模糊了身份的棱角。
“都别拘着，自己动手。”沈沐率先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羊肉涮了涮，蘸满浓香的麻酱，送入口中，满足地喟叹，“嗯！是这味儿！”
萧玄摇头失笑，却也学着他的样子，替他涮菜布菜。
脱里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见沈沐吃得欢快，陛下也神色轻松，再看对面的萧璟，虽依旧沉默，却也拿起了筷子。
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羊肉，学样涮烫，蘸了点酱料，放入口中。
瞬间，丰富的滋味在口腔炸开，前所未有的美味让他眼睛微微睁大。
“好吃吧？”沈沐瞧见了，笑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冻豆腐，“这个多煮会儿，吸饱汤汁更好吃。”
“谢…谢谢哥夫。”
脱里这次小声说道，余光飞快瞟了萧璟一眼，见王爷正垂眸从锅中捞起一块豆腐，似乎并未注意，才稍稍安心，小口吹着豆腐，吃了起来。
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连指尖都仿佛暖和了。
萧璟吃得慢，目光却偶尔扫过桌面。
他看见脱里吃下沈沐夹的菜时，眼睛会微微发亮，嘴角无意识地翘起；
看见皇兄将沈沐碗里的香菜仔细挑出；看见那孩子尝试着将涮好的肉片，犹豫了一下，也放入了沈沐面前的空碟中，换来沈沐一个灿烂的笑容和一句“乖”。
心中那团积郁多日的滞闷，在这般热闹升腾的锅气里，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却又搅动起另一种更为微妙的情绪。
他看着脱里在沈沐面前，那不自觉放松的眉眼，偶尔闪过的、属于少年的生动神采，那是许久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
“阿璟，别光看着，吃啊。”萧玄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一块涮得恰到好处的羊肉被放入他碗中。
“谢皇兄。”萧璟敛眸，将那块羊肉蘸了料，安静吃下。味道……确实不错。
这一顿饭，吃得欢声渐起，其乐融融。那些书房里的沉寂与小心翼翼，仿佛被隔绝在了暖阁的蒸腾白汽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