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暮春,烟雨总裹着脂粉香,朦胧胧地罩住白墙黛瓦。兰道元离了临安,信步南下,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苏州。
几世轮回,他对这地方总有一份说不清的牵念——小桥流水间,仿佛总徘徊着某个模糊的影子,似曾相识,却无从追忆。
这日晌午,他踱进观前街的“得月楼”,拣了二楼临窗的雅座。窗外河水缓流,乌篷船咿呀摇过,船娘软糯的吴歌隔着水雾隐隐飘来。
兰道元点了糟溜鱼片、蟹粉狮子头、碧螺虾仁,又要了一壶十年花雕,自斟自饮,倒也闲适。
酒至半酣,楼下忽然传来争执声。
“两位道长何必纠缠?不过碰翻了茶碗,赔你便是!”一个女子声音带着薄怒。
“哼!你可知这身道袍值多少银两?这可是上好的杭绸!”一个公鸭嗓子不依不饶。
兰道元透过栏杆缝隙往下瞥去,只见大堂里,两个全真道士正围着一个青衫女子。那两人他认得——姬清虚和皮清玄,全真教第四代里不成器的角色。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容貌俏丽,眉宇间却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英气,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那两个道士嘴上厉害,动手却是不济,三两下便被那女子打倒在地,狼狈不堪。
兰道元摇了摇头,心下暗叹全真门中竟有如此不堪的弟子,却也无心插手。这时,又听那女子冷笑道:
“我师父常说,全真教这些年越发不堪,看来果真如此。不过是溅了几滴茶水,便要讹人五两银子?”
皮清玄涨红了脸:“你敢辱我全真教?”
“辱了又如何?”女子扬眉,语带讥讽,“重阳真人仙逝后,全真教还有几个真正的高手?不过是仗着祖荫,在江湖上混个名头罢了——徒具虚名!”
这话说得刻薄,却让楼上的兰道元微微蹙眉。他看得分明,确是姬清虚故意撞翻茶碗,存心讹诈。
这两人品行低劣,他本不欲理会,可这女子开口便辱及全真一门,却是过了。
“姑娘。”
兰道元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酒楼。
“这二人有错在先,贫道代他们赔个不是。可你无故辱及全真一门,却是你的不该了。”
一时间,酒楼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二楼。
洪凌波——那青衫女子——循声望去,只见临窗处坐着个青年道士。
一袭青衫道袍洗得发白,却整洁异常;面容俊秀,眉眼疏朗,此刻正斜倚窗前,手中把玩着一只酒杯,姿态潇洒从容,全无寻常道士的刻板模样。
洪凌波先是一愣,随即嗤笑:“我道是谁,原来又是个全真教的牛鼻子。怎么,我说错了吗?全真教这些年,可不就是名不副实?”
她见兰道元生得俊秀,年纪又轻,只当是个绣花枕头。这些年随师父李莫愁行走江湖,这般金玉其外的名门子弟,她见得多了。
兰道元轻轻摇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中一根竹筷忽地飞出!
那竹筷去势不快,却轨迹玄妙,在空中划过一道轻柔的弧线。洪凌波正要拔剑格挡,竹筷已至身前,在她“肩井穴”上轻轻一点。
她顿时浑身一麻,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只瞪大双眼,满脸难以置信。
酒楼里一片低呼。一根轻飘飘的竹筷,隔空点穴,这份功力简直闻所未闻!
就在这时,酒楼门口光线一暗,两个人影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是个道姑,约莫三十许岁,容貌极美,肤白如雪,眉目如画,只是一双凤眼中凝着冰冷的煞气。
她身穿杏黄道袍,手持白玉拂尘,正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赤练仙子李莫愁。
她身后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容颜秀丽,却脸色苍白,左腿微跛——正是陆无双。
李莫愁一眼便看到动弹不得的洪凌波,脸色骤寒:“谁敢欺负我李莫愁的徒儿?”拂尘一挥,尘丝在洪凌波肩头轻轻拂过,已解了穴道。
洪凌波穴道一解,立刻指向二楼:“师父!是那道士!”
李莫愁抬眼望去,正与兰道元目光相接。她见对方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心中轻视,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全真教又出了个不知死活的小辈。”
也不问缘由,右手一扬,三点寒星直射兰道元面门!
正是歹毒无比的“冰魄银针”!
酒楼中有人惊叫出声。这冰魄银针剧毒无比,见血封喉,李莫愁一出手便是三针齐发,分明是要取人性命。
兰道元原本淡然的眼神,在这一刻骤然变冷。
他几世为人,见过太多生死,也亲手了结过不少性命,但最恨的便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出手便欲置人于死地的行径。
若此刻坐在那里的不是他,而是一个武功稍逊之人,这三针下去,便是三条人命!
电光石火间,兰道元动了。
无人看清他是如何移动的——仿佛只是一晃,他的身影便从窗前消失,下一刻已站在李莫愁身前三尺处!那三枚冰魄银针,竟不知何时被他夹在了指间!
李莫愁大惊失色。她行走江湖十余年,会过不少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身法!
“好狠毒的手段。”兰道元的声音冷如寒冰,“全真教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李莫愁虽惊不乱,拂尘一挥,千缕尘丝如银瀑倒卷,罩向兰道元周身大穴。
她这柄拂尘乃特制之物,尘丝中掺有金线,柔韧异常,可软可硬,是一件极厉害的兵器。
兰道元不闪不避,腰间长剑“铮”然出鞘,剑光如练,正是全真剑法中的“沧浪叠影”。剑锋与拂尘相触,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两人就在酒楼大堂中交起手来。
李莫愁的拂尘功夫确实了得,一柄拂尘在她手中,时而成剑,时而成鞭,时而化作漫天丝网。
她得古墓派真传,身法轻灵诡异,配合拂尘的柔韧,将周身护得滴水不漏。
兰道元以全真剑法应对,剑招中正平和,却每一剑都直指破绽。他心中亦有些惊讶——
这李莫愁武功之高,犹在传言之上。全真剑法虽精妙,但讲究循序渐进,一时竟未能占得上风。
转眼二十招过去,两人身影在酒楼中穿梭腾挪,劲风激荡,杯盘碎裂声不绝于耳。食客早已逃散一空,只剩掌柜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
李莫愁越打越心惊。她自负武功已臻一流,除五绝等寥寥数人外,天下罕逢敌手。可这道士剑法精纯,内力深厚,更可怕的是那份从容——仿佛与她交手,还未用全力!
“全真教何时出了这等人物?”她心中暗骇,手上却更狠,一招“天罗地网”,拂尘化作万千丝影,欲将兰道元困死其中。
就在此时,兰道元剑法忽然一变。
那不再是全真剑法,也不是任何已知的门派招式。他长剑斜斜一引,剑尖划过一道玄奥的弧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一剑看似缓慢,却后发先至,正点在拂尘力道转换的枢纽之处。
李莫愁只觉一股奇异劲力传来,拂尘竟不受控制地向旁偏去,露出了胸前三处大穴的空门!
她大惊失色,待要回防,兰道元左手已如鬼魅般探出,食中二指在她“膻中穴”上轻轻一点。
这一指看似轻柔,却蕴含着兰道元几世修为的精纯内力。李莫愁浑身一僵,内力瞬间涣散,竟动弹不得!
“你……”她刚吐出一个字,兰道元已反手一巴掌,重重抽在她左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李莫愁被打得头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浮现出五道鲜红的指印,嘴角溢出血丝。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如此羞辱?眼中顿时涌出滔天恨意,如烈火焚心。
可这还没完。兰道元右脚抬起,正踢在她胸口“膻中穴”下方三寸处。这一脚力道极大,带着惩戒的意味。
“咔嚓”几声轻响,李莫愁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撞翻了三张桌子才颓然停下。
她挣扎着想站起,却牵动伤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杏黄道袍,触目惊心。
兰道元提剑上前,剑尖指向李莫愁咽喉,眼中杀机涌动。
他见过太多如李莫愁这般的人,武功高强却心性偏激,留在世上只会害死更多无辜之人。此刻若一剑了结,江湖上便少了一个祸害。
“道长手下留情!”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带着哭腔。
陆无双和洪凌波跪倒在兰道元面前,不住磕头,额角很快见了红。
“求道长饶我师父一命!”陆无双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师父她……她虽然行事偏激,但对弟子有养育之恩……求您……”
洪凌波也哭道:“道长,我师父也是一时糊涂!求您饶了她吧!”
兰道元剑尖微微一顿。他看着这两个拼命为师父求情的少女,心中那根冰冷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看向陆无双,目光如炬:“你确定让我饶她一命?”
陆无双眼里闪过挣扎与痛楚——她比谁都清楚师父的狠毒,也比谁都记得那些年师父给予的、夹杂着严酷的温暖。半晌,她重重叩首,泪水滴落在地板上:“是……求道长开恩。”
兰道元默然。李莫愁恶名昭彰,却能得徒弟如此忠心,倒也算难得。
“咳咳……”李莫愁又咳出一口血,却厉声笑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假惺惺!我李莫愁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师父!”陆无双扑到李莫愁身边,用手帕颤抖地为她擦拭嘴角血迹,眼泪簌簌而下,混着血污,一片狼藉。
兰道元看着这一幕,终于缓缓收剑归鞘。
“李莫愁。”他声音冷淡如旧,“你恶贯满盈,本该死有余辜。今日看在你这两个徒儿的份上,饶你一命。”
他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侧头道:“不过你记住。他日若再滥杀无辜,被我撞见,便不会有今日这般运气了。”
说罢,他不再看地上三人,径自走上二楼,从窗口取出自己的包袱,留下一锭银子在桌上,飘然下楼而去。
酒楼里一片狼藉,寂静中只余李莫愁粗重的喘息。她在陆无双和洪凌波的搀扶下艰难站起,望着兰道元离去的方向,眼中是刻骨的恨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藏的恐惧。
“师父……”洪凌波小心翼翼地问,声音仍带着后怕,“那人……到底是谁?”
李莫愁咬着牙,一字一顿,仿佛要嚼碎这三个字:“全真教……。我记住了。”
她推开两个徒弟,踉跄着向外走去。每走一步,胸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更痛的是那份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羞辱。
而已经走出酒楼的兰道元,站在苏州城蒙蒙细雨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今日放走李莫愁,将来必生事端。但那一刻,陆无双眼里的泪光与挣扎,让他想起了另一个少女——完颜萍。都是身不由己,都在恩怨中浮沉。
“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低语一声,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江南绵密的烟雨之中,那青衫一角,最后也融进了灰蒙蒙的天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