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分，队伍抵达白雾谷外围。
说是“谷”，其实更像一道巨大的地裂——两侧山壁陡峭如刀削，中间裂开一道三丈宽的缝隙。谷口弥漫着终年不散的白雾，浓得化不开，视线只能穿透不到三丈。雾气在晨光中缓慢翻滚，像某种活物在呼吸。
苏清栀站在谷口，抬头望去。山壁上寸草不生，岩石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小孔——那是被瘴气常年腐蚀的痕迹。
她含着的破瘴丹已经换了第二颗。药效还剩两个时辰，必须在这之前穿过迷阵，进入谷内相对安全的地带。
“地图。”她伸出手。
墨临渊递过鬼面给的羊皮纸。图纸已经仔细研究过，红线标注的生门蜿蜒曲折，需要穿过七道石阵、三处毒沼、还有一条地下暗河。全程约五里，按正常速度半个时辰能走完。
但那是“正常”情况。
云崖走到谷口，蹲下身检查地面。她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凝重：“土里有血腥味，很新鲜，不超过两个时辰。”
她拨开地面的枯叶，露出下面暗红色的痕迹——是血，已经渗进泥土里。
“有人在这里受过伤，或者……死过人。”云崖站起身，看向迷雾深处，“而且不止一个。”
墨临渊打了个手势，暗卫们立刻分散警戒。五十五人分成三队，一队留守谷口接应，两队跟随进谷。受伤的十二人全部留在外面，苏清栀给他们留足了药品和解毒丸。
“我走前面。”云崖取下长弓，搭上箭，“我眼神好，能看穿雾气。”
“我第二。”苏清栀跟上，“迷阵需要懂机关的人破，我学过玄医门的阵法。”
墨临渊没说话，直接走到她身边，意思很明显——他跟她一起。
队伍呈一字长蛇阵进入迷雾。
能见度瞬间降到最低。前后的人只能靠声音和绳索联系——每个人腰间都系着绳子，绳头连着前后的人。苏清栀走在第二个，前面是云崖模糊的背影，后面是墨临渊沉稳的呼吸。
雾气冰冷潮湿，带着一股甜腥的瘴气味道。即使含着破瘴丹，喉咙还是有种被扼住的感觉。苏清栀屏住呼吸，尽量用布巾过滤空气。
走了约莫百步，前方传来云崖的低声警告：“停。”
所有人立刻停下。
云崖蹲下身，用匕首拨开地面的一块石板。石板下是个拳头大的坑，坑底插着三根泛着幽蓝光芒的钢针——毒针机关。
“第一道陷阱。”她抬头看向苏清栀，“按地图，这里应该没有机关。”
苏清栀凑过去看地图。图纸上标注的红线确实从这块石板正上方经过，旁边用小字写着“安全”。
“鬼面给的地图被做了手脚？”墨临渊皱眉。
“不一定。”苏清栀盯着那些毒针，“也可能是教主知道鬼面叛变，临时改了布置。圣教的迷阵是活的，可以随时调整。”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雾气太浓，看不清远处，但隐约能看到几块形状奇特的岩石，按照某种规律排列。
“这是‘七星迷魂阵’的变种。”她辨认出来，“原本的阵法有七处生门，但现在……至少被改动了三处。鬼面给的地图是改动前的版本。”
云崖脸色沉了下来：“也就是说，这张图没用了？”
“不，还有用。”苏清栀指着地图上的标记，“改动阵法需要时间，教主最多改动关键节点，不可能全部重布。我们只要找到没被改动的部分，就能推算出新的路线。”
她从药箱里掏出个小罗盘，又抓了把特制的荧光粉撒在地上。粉末遇湿气发出微弱的绿光，勾勒出地面细微的高低起伏。
“跟我来。”她沿着荧光粉的痕迹往前走，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队伍重新移动。
接下来的路像在雷区里跳舞。几乎每走十步就会遇到一个机关——有突然弹起的捕兽夹，有从石缝里射出的毒箭，有踩上去就塌陷的陷阱坑。幸亏苏清栀对玄医门的机关术了如指掌，每次都能提前发现，带着队伍绕开。
但消耗也很大。不到一里路，她额头上全是汗，呼吸也急促起来。
“歇会儿。”墨临渊拉住她，递过水囊。
苏清栀喝了一小口，摇头：“不能歇。破瘴丹药效有限，我们必须尽快通过迷阵。”
她看了眼罗盘，又看了看地图，眉头紧锁：“不对劲……我们已经走了两里，按地图该到第一处毒沼了，但周围还是石阵。”
云崖跃上一块较高的岩石，朝前方眺望。雾气稍微稀薄了些，她隐约看到一片水域的反光——就在前方百丈处。
“毒沼在那里。”她跳下来，“但中间这片石阵……地图上没有。”
“是新增的。”苏清栀咬牙，“教主把整个迷阵重组了。鬼面给的图，可能只有三成还能用。”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路要靠她自己破阵。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玄医门的阵法万变不离其宗，再复杂的迷阵也由基础变化而来。她仔细观察那些岩石的排列，在心里快速推演。
“乾三连，坤六断……”她低声念叨着口诀，“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不对，这排列是反的……”
突然，她眼睛一亮：“是倒转八卦！他把整个阵法的方位倒过来了！”
她立刻调整方向，带着队伍往西走——按照原图应该往东。果然，走了五十步后，前方出现一条隐约的小径，小径两旁的石块排列恢复正常。
“快！”她加快脚步。
队伍在小径上疾行。雾气渐渐变淡，能见度提高到十丈左右。远处那片毒沼越来越清晰——是个不大的水潭，水呈墨绿色，表面漂浮着腐叶和气泡。潭边散落着一些白骨，有人骨，也有兽骨。
“绕过去。”苏清栀指着地图，“毒沼东侧有条隐蔽的小路，可以避开。”
但当她走近时，发现那条“小路”根本不存在——那里是一堵陡峭的石壁，壁上爬满藤蔓，藤蔓叶片呈诡异的紫色，叶片边缘有细密的锯齿。
“食人藤。”云崖认出来，“碰到就会被缠住，藤上的刺有毒，能让人麻痹。”
前有食人藤，后有追兵——虽然暂时没看到追兵，但谁也不敢保证圣教的人没发现他们。
苏清栀盯着毒沼看了片刻，忽然问：“你们谁会轻功？真正能踏水而过的轻功。”
暗卫们面面相觑。踏水而过？那是传说中顶尖高手才能做到的。
墨临渊开口：“我能带一个人。”
云崖：“我也能。”
“够了。”苏清栀从药箱里掏出两捆特制的绳子，“把绳子系在腰间，你们先过去，固定在对面。其他人抓着绳子涉水——毒沼不深，最多及腰。但水里有毒，必须快速通过。”
她又掏出几瓶药粉：“这是‘避毒散’，撒在水里能暂时中和毒性。一瓶能覆盖三丈范围，我们分三段过。”
计划很冒险，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墨临渊和云崖系好绳子，同时跃起！两人如飞燕般掠过毒沼水面，脚尖在水面轻点三下，稳稳落在对岸。绳子被拉直，横跨毒沼上方。
苏清栀把避毒散分给暗卫，第一批十人开始下水。药粉撒下，墨绿色的水面泛起白色的泡沫，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暗卫们抓着绳子，快速涉水而过。
轮到苏清栀时，她正要下水，墨临渊突然从对岸跃回来。
“我带你过去。”
“不用——”
话没说完，墨临渊已经揽住她的腰，再次跃起。苏清栀只觉得脚下一空，人已经在水面上方。毒沼的恶臭扑面而来，她下意识闭气。
三次借力，两人安全落地。
苏清栀站稳后，第一句话是：“劳务费，一百两。”
墨临渊：“……这种时候你还算账？”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算清楚。”苏清栀理直气壮，“万一我死了，欠您的债总得有个明细。”
墨临渊气笑了，没接话。
所有人平安渡过毒沼。清点人数，五十五人全部到齐，只是有几个暗卫裤腿被毒水溅到，皮肤起了红疹。苏清栀给他们敷了药，又继续前进。
穿过一片枯树林，前方终于出现暗河的入口——是个两人高的山洞，洞口垂着水帘，水声哗哗。
按照地图，穿过这条暗河，就能抵达白雾谷内部。
但苏清栀在洞口停下了。
她盯着地面——那里有一串新鲜的脚印，从洞口延伸进去。脚印很凌乱，至少属于五个人，其中一个脚印深而拖沓，像是受了伤。
最重要的是，脚印旁有几滴还没完全干涸的血。
“有人刚进去。”云崖蹲下身检查，“不超过一刻钟。”
“是圣教的人？”墨临渊问。
“不一定。”苏清栀摇头，“脚印方向是往谷内走的，如果是圣教的人，应该往外走才对。”
她忽然想起鬼面的话——他说面具人提前来准备“大礼”。
难道……
“跟上去看看。”她做出决定，“但小心，可能是陷阱。”
队伍再次进洞。
暗河很深，水没到大腿。水流湍急，必须扶着洞壁才能站稳。洞顶垂下无数钟乳石，水滴“嗒嗒”落下，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半里，前方传来微弱的火光。
不是火把，是油灯——挂在洞壁上，每隔十丈一盏。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通道，也照出了地上的血迹——越来越多，越来越新鲜。
终于，在一处拐弯后，他们看到了脚印的主人。
是五个人，都穿着苗疆猎人的装束，但衣衫褴褛，满身是伤。其中三人靠坐在洞壁边，已经昏迷。另外两人还醒着，正用撕碎的衣襟给同伴包扎伤口。
听到脚步声，两人猛地抬头，抽出腰刀，眼神警惕如困兽。
“别紧张。”苏清栀停下脚步，举起双手表示无害，“我们不是圣教的人。”
那两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暗卫，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刀没放下。
“你们是谁？”其中年纪较大的猎人问，声音嘶哑。
“来救人的。”苏清栀实话实说，“你们呢？怎么伤成这样？”
“我们……”猎人苦笑，“我们是附近村子的，一个月前进山采药，被圣教抓了。关在药庐里试药，死了好多人……我们是趁乱逃出来的。”
药庐！
苏清栀心脏猛地一跳：“药庐在哪儿？里面是不是关着个老太太？大概六十多岁，姓云？”
猎人愣了下：“你怎么知道？云婆婆……她还在里面。我们逃的时候，她让我们先走，说她老了，跑不动……”
他声音哽咽：“其实她是故意留下的……她说要给我们断后，引开守卫……”
苏清栀握紧了拳头。
是师父。
师父还活着，而且……还在救人。
“药庐有多少守卫？”墨临渊问。
“平时十个，但最近加了人，至少有二十个。”另一个年轻猎人说，“而且药庐周围全是机关，我们好不容易才摸清楚一条逃生路线，结果刚出来就遇到巡逻队……”
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伤——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渗血。
苏清栀立刻上前给他处理伤口。止血、清创、缝合、敷药，动作快而稳。处理完这个，又去检查那三个昏迷的。
都是失血过多加上中毒，情况危险，但还有救。
她迅速配了解毒丸，又让暗卫拿出干粮和水。五个猎人狼吞虎咽，显然是饿狠了。
年长猎人边吃边说：“你们要去药庐救人？不行，太危险了。教主最近在药庐周围布了‘血祭阵’，说是要用七个祭品完成什么仪式……云婆婆是第六个，还差最后一个。”
他顿了顿，看向苏清栀：“听守卫说，第七个祭品……是个年轻女人，姓苏。”
果然。
苏清栀早就猜到，但亲耳听到还是心头一沉。
墨临渊握住她的手，很用力。
“不怕。”他说，“有我在。”
“我不是怕。”苏清栀摇头，“我是在算账——七个祭品，七条命。一条命按一万两算，七万两。再加上之前的债……”
她看向猎人：“你们知道怎么避开血祭阵吗？”
猎人点头：“知道。我们逃出来的那条密道，就在血祭阵的死角。但那条道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而且出口离药庐还有段距离。”
“够了。”苏清栀站起身，“带我们去。”
“现在？”猎人吃惊，“天还没黑，守卫最严的时候——”
“就现在。”苏清栀眼神冰冷，“等天黑，教主可能已经动手了。”
她看向墨临渊和云崖：“分头行动。云崖带二十人，跟猎人从密道潜入，救出师父后立刻撤离。我和王爷带剩下的人，从正面吸引注意力。”
“太冒险了。”云崖皱眉。
“所以需要配合。”苏清栀从药箱里掏出最后三颗信号钱，“救到人后，扔一颗。我们看到信号就撤，在谷口汇合。”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两个时辰后还没信号……你们就自己撤，别管我们。”
“不行——”云崖和墨临渊同时开口。
“必须行。”苏清栀打断他们，“救人要紧。况且……”
她笑了笑：“我还欠王爷那么多钱，舍不得死。”
墨临渊盯着她，最终点了点头。
“两个时辰。”他说，“就两个时辰。时间一到，不管有没有信号，我都会冲进去找你。”
“成交。”
队伍再次分兵。
云崖带着二十名暗卫，跟着五个猎人，消失在暗河另一条岔道。
苏清栀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墨临渊。
“走吧。”
“去哪儿？”
“去给教主送份‘大礼’。”苏清栀从药箱里掏出那个装着“百花齐放”的木桶，“顺便，讨债。”
两人带着三十五名暗卫，朝着白雾谷深处走去。
远处，隐约传来钟声。
那是圣教祭坛的钟。
仪式，快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