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叶宇老爸攥着满是油污的工装袖口,在厂长办公室门口踌躇了半天。刚要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车间主任低着头走出来,原本总是仰着的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
“老叶……”他勉强挤出个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看着比平时少了不少精神头,“厂长在里面等你。”
叶宇老爸“嗯”了一声,看着他蔫头耷脑地往楼梯口走,心里那点嘀咕更甚——这主任平时在车间里生龙活虎的,今天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不会真是要被自己替换掉了吧?
推开办公室门,厂长正坐在真皮沙发上喝茶,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身,脸上堆着叶宇老爸从没见过的热络笑容:“老叶来了?快坐快坐!”
他亲自给叶宇老爸倒了杯菊花茶,问道:“老叶啊,你在厂里干了多少年了?”
“二十八年零三个月。”叶宇老爸脱口而出。
“不容易啊。”厂长叹着气,在他对面坐下,“这些年,是厂里忽略你了。”他话锋一转,语气郑重起来,“副厂长那边,你也知道,身体一直不好,昨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必须静养,已经打了内退报告。”
叶宇老爸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不知怎么接话。
“班子里研究了一下,”厂长往前凑了凑,“觉得你最合适。论资历,论能力,论在工人里的威信,没人比得过你。所以决定,先提拔你当副厂长,管着这一摊工作。”
“啥?”叶宇老爸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眼睛瞪得溜圆,“厂长,您没跟我开玩笑吧?我连车间主任都不是……”
“先听我说完!”厂长摆摆手,笑得更亲切了,“既然你提到了车间主任,哎,你们车间主任,刚才你也见了,这几年车间管理得一塌糊涂,次品率居高不下,拖了咱厂的后腿了呀。”
他呷了口茶,语气陡然硬了几分:“班子决定,免去他的主任职务。这车间主任的担子,还得你受累一起挑起来,暂时先身兼两职。”
叶宇老爸彻底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昨天那个林老弟喝酒时吹的牛逼,怎么今儿个都成了真?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问:“那……那主任他……”
“他?”厂长冷哼一声,“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继续在车间当工人;要么,卷铺盖滚蛋,厂里一分钱补偿都没有。”
这话像块石头一样砸进叶宇老爸心里,他忽然想起早上车间里那些拍马屁的话,想起主任刚才那副模样。
厂长还在说着以后的工作规划,叶宇老爸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手里的茶杯烫得厉害。他干了一辈子工人,做梦都没想过能当副厂长,而且还是跳跃两级,连车间主任的位置都攥在了手里。
“老叶?老叶?”厂长推了推他的胳膊,“想啥呢?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人事科会下文件。”
叶宇老爸猛地回过神,看着厂长镜片后那双闪烁的眼睛,突然咧嘴笑了:“厂长,我就一个要求——车间里的扳手,我能不能还带着?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一天不带在身边都不习惯。”
厂长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带!必须带!以后你就是咱厂最懂扳手的副厂长!”
叶宇老爸刚走到门口,手还没碰到门把手,就听见身后的厂长慢悠悠地开口:“对了老叶,我听人说黄建信第一次带人去找你麻烦的那天,你们车间主任特意组的局,请客吃饭。”
“特意”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叶宇老爸的身子猛地顿住。他转过身,看见厂长正端着茶杯,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在提醒他什么。
是了,那天主任确实不对劲。明明酒量没那么差,却三两下就醉到桌子底下,任凭大伙怎么叫都不醒;第二天见他胳膊上带着伤,眼里除了惊讶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闪躲。还有昨天,有人跑到车间报信的时候,主任明明也在场,但随着他一起冲出去的人里却没有他,就连围观的人中也没出现他的身影。
一股火气顺着喉咙往上涌,叶宇老爸猛地攥紧了拳头。但随即转念一想,这些年主任对他确实不薄,自己动不动就翘班、迟到早退,对方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帮他在考勤表上打掩护。那天虽然受了点伤,终归没吃大亏,如今自己升了职,对方却落得这般下场……
“老叶?”厂长见他不动,又轻轻喊了一声。
叶宇老爸深吸一口气,松开拳头,脸上挤出个笑容:“嗨,主任那人你还不知道?就爱凑热闹,估计是那天发了奖金,想请弟兄们乐呵乐呵。”他没再多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厂长脸上露出笑容:“老叶呀,还是你大度,好好干!”
第二天一早,人事科的红头文件刚贴到公告栏上,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红色印章下面,“叶朝阳同志任副厂长兼车间主任”的字样格外醒目,墨迹还带着新鲜的油墨香。
“我就说老叶这小子要支棱起来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可不是嘛,当年车间那台老机床卡壳,谁都没辙,就老叶蹲在那儿拆了三天,硬是给修好了!”
也有人偷偷嘀咕,说这提拔肯定沾了楚家丫头的光,但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人怼了回去:“就算沾光,那也是老叶应得的!就冲他平时帮咱们扛的那些活儿、挡的那些事,当副厂长一点不过分!”
议论声里再没半句酸话,反倒像自家兄弟升官似的热闹。
消息像长了腿,不到中午就传遍了整个厂区。叶宇老爸刚走进车间,就被一群人堵在门口。
他的酒友团率先展开了“攻势”。车间的、财务的、后勤的,甚至连退休多年的保洁张大爷,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了,手里还攥着瓶二锅头:“小叶升职,我这当叔的得陪他喝三盅!当年他帮我修三轮车,我还欠他顿酒呢!”
“今晚老地方,我订了包间!到时让老叶公子买单!”
“别听他的,厂门口新开的烧烤摊,烤腰子一绝,叶哥请客!”
“老叶最爱喝的那坛米酒我都埋了三年了,今天必须开封!至于下酒菜嘛!嘿嘿~”
吵吵嚷嚷的声音差点掀了车间顶。有人搬来长条凳让他坐,有人往他手里塞烟,连平时见了领导就躲的实习生,都敢拍着他的肩膀喊“叶哥”。这阵仗,比过年还热闹。
厂门口卖水果的王婶探着脖子往里瞅,扯着旁边的人问:“今儿个啥日子?里面放鞭炮呢吗,这么响!”
“哪是放鞭炮,是老叶升官了!”路过的工人笑着解释。
“哦——叶师傅啊!”王婶恍然大悟,“那该热闹!上次我家孩子半夜发烧,打不到车,还是下夜班的老叶骑自行车送孩子去的医院呢,这人情我记一辈子!”
叶宇老爸被簇拥着往办公室走,手里的扳手还没放下,就被人抢过去擦得锃亮:“副厂长的扳手,得配得上身份!”他哭笑不得,心里却暖烘烘的——这辈子抡过无数次扳手,修过无数台机器,确实舍不得放下。从车间到办公楼,从食堂到传达室,到处都有人拦着他喊“请客”,一群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这阵仗,厂长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都忍不住跟秘书发酸地感慨:“老叶这人气,我咋感觉我都应该给他让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