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钟声敲响了。
那不是警报,而是庆典的序曲。浑厚的铜音在清晨的薄雾中荡漾,惊飞了广场上成群的白鸽。
新王亚历克的登基大典刚刚结束,整个城市还沉浸在一片狂热的喜悦之中。街道上挂满了彩旗,甚至连那些还没完全修好的断壁残垣上,都被人用鲜花和彩带装饰了起来。人们太需要一场狂欢了,用来冲刷掉这几个月来积压在心头的恐惧与阴霾。
但在金蔷薇宫的一间偏殿里,气氛却冷清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里没有鲜花,没有美酒。只有一张简单的长桌,和两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一定要走吗?”
新王亚历克坐在桌边,那顶刚刚戴上的荆棘金冠,在他的额头上勒出了一道红印。年轻的国王看着面前这个正在仔细擦拭长剑的男人,眼神中充满了挽留,甚至是一丝恳求。
“王国现在需要你,凯兰。不,是需要一个英雄。”
亚历克站起身,有些急切地在房间里踱步。
“你也看到了,虽然沃拉克死了,但人心还没定。旧贵族的残余势力还在观望,神殿的威信一落千丈,西境的领主们更是蠢蠢欲动……我需要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人。”
他走到凯兰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枚沉甸甸的徽章。那是用纯金打造的狮头徽章,镶嵌着蓝宝石眼睛,象征着艾瑞亚王国的最高军事统帅权——“王国之盾”。
“只要你留下,这支军队就是你的。你可以按照你的想法去改革,去建立秩序。你是救世主,没人会不服你。”
凯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徽章的光芒,却平静得像是一口古井。
“亚历克。”
凯兰没有称呼他为陛下,就像他们在难民营里一起抬担架时那样。
“你看过阴影吗?”
“什么?”亚历克愣了一下。
“当太阳最烈的时候,阴影也最深。”
凯兰把长剑归鞘,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欢呼雀跃的人群。
“现在,我是那个太阳。”
“只要我站在台前,站在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我就成了一个靶子,一个光鲜亮丽的图腾。所有人都会看着我,崇拜我,依赖我。”
“然后呢?”
凯兰转过身,声音低沉。
“然后他们就会忘记,危险其实就在他们身边。就在他们喝的酒里,就在他们听的故事里,就在他们心底滋生的那一丝贪婪里。”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在白岩镇酒馆缴获的、已经烧了一半的小册子,轻轻放在桌上。
“德雷克不想和我打仗。他不想攻城略地。”
“他在散播瘟疫。一种思想的瘟疫。”
“这种瘟疫,靠军队是防不住的,靠英雄的口号也是治不好的。如果我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统帅,我反而会变成他最好用的棋子——他会指着我说:看啊,这就是旧秩序的走狗,这就是束缚你们自由的枷锁。”
亚历克沉默了。他看着那本残破的小册子,封面上那个断裂锁链的图案,像是一个嘲讽的笑脸。
“那你……打算做什么?”亚历克的声音有些干涩。
凯兰没有回答。
他只是拿起桌上那块代表着无上权力的“王国之盾”徽章,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回了亚历克的手心里。
“光,照不到阴沟。”
凯兰笑了笑,那笑容里少了几分圣骑士的庄严,多了几分游侠般的洒脱。
“所以,我得熄灭自己。”
“我要去做那个……举着灯笼走夜路的人。”
……
黄昏。
炼金圣殿的废墟。
这里曾经是王国最宏伟的建筑群,如今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瓦砾。但在这片废墟的一角,却清理出了一块干净的空地。几张简陋的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书籍和笔记。
伊琳娜·霜语正坐在一块断裂的石柱上,手里拿着一只炭笔,在一张羊皮纸上飞快地计算着什么。她的法师袍上沾满了灰尘,原本柔顺的银发也随意地挽在脑后,插着一根用来固定发髻的鹅毛笔。
她看起来很狼狈,却也很专注。
直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
伊琳娜没有回头,手中的笔也没有停。
“要走了?”
她的声音很平淡,就像是在问今天晚饭吃什么。
“嗯。”
凯兰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亚麻斗篷,背上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那柄曾经在战场上光芒万丈的光耀战锤,也被他用粗布层层包裹,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普通的行脚僧手杖。
“不打算道个别?”伊琳娜终于停下了笔,但依然背对着他。
“我以为你会劝我留下。”凯兰说。
“劝你?”
伊琳娜轻笑了一声,转过身来。夕阳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理智光芒的眼睛,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色。
“劝你留下来当个花瓶?每天在宫廷宴会上像个傻子一样被人围观?还是劝你坐在办公室里,去批改那些无聊的公文?”
她跳下石柱,走到凯兰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伸手帮他理了理斗篷有些歪斜的领口。
“凯兰·光铸,我认识你快十年了。”
“你这人,骨子里就是一把剑。剑如果不去砍点什么,是会生锈的。”
凯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是他的战友,是他的智囊,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们一起经历过深渊的绝望,一起在巨人之塔顶端跳过楼,一起在悔罪堡的废墟上见过地狱。
他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虚伪的客套。
“这里交给你了。”
凯兰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堆积如山的笔记,“阿里斯医生说,你有大计划?”
“不算什么大计划。”
伊琳娜耸了耸肩,指着这片废墟。
“我想在这里建一座学院。”
“不是那种只教人怎么搓火球、怎么炼金子的法师塔。我要建一座……教人怎么思考的学院。”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法比安之所以会造出沃拉克,马尔萨斯之所以会堕落,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只追求力量,却不懂得敬畏,不懂得平衡。”
“还有德雷克……”伊琳娜顿了顿,“他利用的,是人们的无知和盲从。”
“如果说你要去猎杀那些躲在暗处的狼。”
“那么我……”伊琳娜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片废墟上即将升起的未来,“我就负责在这里,筑起一道墙。”
“一道用知识、理性、还有良知筑起的墙。”
“我要让这片土地上的孩子,在面对德雷克的诱惑时,能有自己的判断;在面对未知的力量时,能有自己的底线。”
凯兰静静地听着。
他仿佛看到了一座宏伟的学院,在这片焦土上拔地而起。钟声悠扬,书声琅琅。
那将是比任何城墙都坚固的防线。
“听起来很累。”凯兰说。
“总比你在荒郊野外睡雪窝强。”伊琳娜白了他一眼,随即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件,扔了过去。
凯兰伸手接住。
那是一枚水晶护符。并不名贵,也不是什么强大的魔法道具。
只是在那水晶的中心,封存着一缕极细极细的、正在缓缓流动的光弦——那是凯兰当初在救治她时留下的,如今被她用精密的奥术法阵固化了下来。
“这东西没什么大用。”
伊琳娜转过头,假装去看地上的图纸,声音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但如果你在哪天晚上迷路了,或者……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握住它。”
“它会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有一盏灯,是为你亮着的。”
凯兰握紧了那枚微温的护符。
他没有说什么“谢谢”,也没有许下什么“一定会回来”的承诺。
对于守护者来说,承诺太轻,而归期太远。
他只是走上前,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伊琳娜。
这是一个战友之间的拥抱。克制,短暂,却充满了力量。
“保重,伊琳娜院长。”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保重,流浪骑士。”
伊琳娜没有回抱他,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一刻的温暖在寒风中停留了一秒。
然后,分开。
凯兰转身,大步向着城门走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独,却又无比坚定。
伊琳娜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直到那个灰色的身影彻底融化在暮色之中。
“一定要活着啊……”
她低声呢喃着,只有风听到了这句话。
随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湿润,重新坐回石柱上,拿起了那支炭笔。
“第一课,就讲讲……什么是代价吧。”
笔尖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像是春天里破土而出的新芽。
……
城外,十里亭。
这里已经没有了送别的人群,只有几棵枯树在风中摇曳。
凯兰停下脚步。
在路边的石碑旁,靠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皮甲,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嘴里叼着一根枯草。
是塞拉斯。
“怎么?还没走?”凯兰挑了挑眉。
“走个屁。”
塞拉斯吐掉嘴里的草根,直起身子,一脸不爽地看着凯兰,“老子在酒馆等你半天了,结果听说你跑去跟女法师告别了。啧啧,真是重色轻友。”
“我以为你会留在新生平原。”
凯兰说,“艾拉那里需要人手,而且……那里有你想要的生活。”
“得了吧。”
塞拉斯翻了个白眼,把匕首插回腰间,“那种种地、盖房、哄孩子的日子,老子过两天就得疯。我这双手,天生就是拿刀的,拿锄头会起茧子。”
他走到凯兰身边,拍了拍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行囊——里面显然塞满了各种违禁的炼金毒药和陷阱工具。
“再说了。”
游侠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德雷克那孙子还欠我一笔账。他在我家乡放的那把火,还有他搞出来的这些破事……光靠你这个只会发光的木头疙瘩,怎么跟他斗?”
“对付那种下三滥的手段,还得是用下三滥的招数。”
塞拉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却又让人无比安心。
“你负责当灯笼,照亮路。”
“我负责在暗地里,把那些想吹灯的爪子……一只一只地剁下来。”
凯兰看着他。
良久,他也笑了。
那种久违的、属于“圣辉之刃”时期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那就走吧。”
凯兰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迈开了步子。
“去哪?”
“哪里的风最冷,人心最乱……我们就去哪。”
夜色降临。
荒野之上,两条身影并肩而行,很快就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他们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史书的记载。
他们脱下了象征荣耀的铠甲,藏起了锋利的长剑。
他们走进了那片最深沉的夜色里。
因为他们知道。
只有在最黑的地方,光,才最亮。
而在他们身后。
那座刚刚苏醒的王都,灯火万家。
每一盏灯火下,都有人在安稳地吃饭,在开心地交谈,在憧憬着明天。
没有人知道有两个背影正在远去。
但这,正是守护者的誓言。
——不需要被铭记。
只需要……你们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