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望远镜从眼前移开时,睫毛上结了层薄霜。
三天来他们沿着信号镜闪烁的轨迹翻了两座山梁,此刻正站在背阴的陡坡上,脚下的积雪没到小腿肚。
苏晴烟的登山靴在他身侧陷出个雪坑,呼出的白气裹着相机镜头的雾气:“东南方三百米,那片倒木区。”她举着热成像仪,绿色光斑在枯树间勾勒出不规则轮廓,“像是被松枝和冻土盖着的棚子。”
阿木仁的皮鞭梢轻轻点了点地面:“昨儿后半夜风向转北,雪粒子打在岩石上的动静不对。”他的猎刀已经出鞘,刀尖挑开覆盖在倒木上的桦树皮——下面压着半片生锈的波纹钢板,边缘焊着凸起的防滑棱,“这是老工事的顶梁。”
陈默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抠住钢板缝隙。
冻土冻得瓷实,他用登山镐敲了三下,钢板下传来空洞的回响。“探地雷达。”他对赵铁山扬了扬下巴。
老护林员从挖机工具箱里拖出银色仪器,导线在雪地上蜿蜒成蛇。
雷达屏幕亮起时,陈默的指节在操作台上敲出轻响。
红色波纹里浮出连续的阴影带,像条蛰伏的巨蟒:“八十米,高度两米五。”他放大局部,“结构层有钢筋网,1960年代的战备标准。”
赵铁山突然踉跄了一步,枯树皮似的手按在钢板上:“三道梁……”他的喉结动了动,烟杆从袖管里滑出来,“六九年秋,我十六岁,跟着工程队在这儿打洞。门楣刻着‘国营三道梁战备物资库’,用红漆描的字。”他蹲下去,指甲刮掉钢板上的积雪,锈迹里果然露出半枚五角星的轮廓,“当年我抬过最后一车水泥,工头说这库要藏够三千人吃半年的粮食。”
“强行破顶会压塌支撑柱。”陈默调出结构模拟图,手指划过屏幕上的应力点,“侧壁冻土层厚度一米二,钻螺旋孔道。”他转身走向挖机,履带碾过雪地的声响惊飞了几只花尾榛鸡,“苏晴烟,准备窥镜;阿木仁,警戒半径五百米;老周头,记好方位坐标。”
螺旋钻机的轰鸣惊碎了山坳的寂静。
陈默站在挖机操作室里,液压杆的震颤透过座椅传到后颈——那道旧疤又开始发烫,像当年建筑坍塌前钢筋摩擦的预警。
钻头钻进冻土时带起冰碴,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
当金属刮擦声突然变闷时,他猛地踩下制动:“停。”
窥镜探头顺着孔道缓缓深入。
苏晴烟举着显示器的手在抖,屏幕里先是模糊的灰,接着是斑驳的水泥墙,褪色的“节约闹革命”标语,然后是——
“床板。”陈默的声音哑得像砂纸,“铺着兽皮的床板。”
画面里出现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赤着脚踩在结霜的水泥地上,鼻尖冻得通红。
她蹲下来摸窥镜镜头,睫毛上的冰花碰碎在玻璃上。
再往深处,五个隔间依次展开:晾着的兽皮裤、用罐头盒改的煤油灯、堆成小山的黄芪和贝母。
最里间的阴影里突然闪过一道光,是枪管的金属反光。
“退。”陈默按住苏晴烟的手背,显示器里那个戴皮帽子的男人正举着猎枪,枪口抖得厉害,“他在发抖。”他转身关掉挖机引擎,生活舱的发电机也“嗡”地停了,“所有热源集中到生活舱,别让他们觉得被包围。”
苏晴烟的相机还亮着,她快速切换到录像模式:“赵叔,老周头,阿木仁,过来。”
赵铁山摘下狗皮帽,白发在风里乱翘:“娃子们,我是赵铁山,六九年修这洞的小工。”他的声音带着老伐木工人特有的粗哑,“当年我们往墙里埋过红砖头,你们敲敲东墙第三块,还能摸着刻的‘赵’字。”
老周头把烟杆别在腰上,褶皱里都是笑:“我巡山四十年,见过最俊的雪兔在你们洞子上头跑过。”他指了指镜头,“今早救的老爷子,兜里装着八七年的合影,你们认不认识王秀兰?”
阿木仁把猎刀插回鞘里,刀尖冲下:“马蹄声不踩嫩草,枪声不打带崽的母鹿。”他对着镜头点了下头,“我们有药。”
视频循环播放第三遍时,洞门方向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一个裹着灰布衫的女人抱着婴儿出来,婴儿的小拳头攥着块冻硬的奶渣。
她的脸冻得发青,却把纸条举得很高——是用铅笔写在烟盒背面的字,俄语和汉语挤在一起:“我们要药,不要警察。”
陈默蹲下来,和她平视。
婴儿突然伸出手,摸他防寒服上的金属搭扣。“慢性支气管炎。”苏晴烟的听诊器贴在女人后背,“肺里有湿啰音。”她翻开医药箱,“需要雾化吸入剂。”
“改净水系统。”陈默已经走向挖机,“过滤模块拆下来,接雾化喷头。”他拧开液压泵的阀门,“液压驱动暖风机,温度提到十度。”工具碰撞声里,他的声音很轻,“别用灯,他们怕光。”
夜色漫上来时,阿木仁从林子里钻出来,皮帽子上落满雪:“南卡点加了三组人,查得比秋后的狼还严。”他把马褡子里的地图摊开,“运药的路得改。”
陈默盯着地图上的红点,指腹在“猎区”二字上按出个坑。
他突然扯过赵铁山怀里的腊肉袋,用刀划开一道口:“塞药,用松针裹两层。”他抬头时,眼里有雪光在跳,“阿木仁带两个能跑山路的小子,装成打了狍子回来的。”
撤离前夜,洞子里的人突然全跪在雪地上。
女人抱着婴儿,男人扶着老人,孩子们攥着兽皮手套。
陈默后退半步,靴跟陷进雪里:“起来。”他的声音发紧,“叩地不如叩心。”他摸出焊枪,把信标桩的残片熔在块青石上,“下次来,敲东墙第三块砖,三声短,一声长。”他蹲下来,把石头埋进洞口左侧的雪里,“雪化了,它也在。”
后半夜起风了。
陈默站在挖机顶,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他摸出气压计,水银柱正在疯狂下落。
积雪在脚边发出“咯吱”的呻吟,他蹲下来捏了把雪——颗粒细碎,含水量超过百分之十五。
“要封山了。”他对着夜色说。
苏晴烟的头从生活舱探出来,手里端着热奶茶:“进来暖……”
话音被风卷散。
陈默望着东南方翻涌的乌云,喉结动了动。
他知道,等这场雪停,所有的脚印都会被埋进冻土——包括他们的,包括洞里的,包括那些沿着新修通道跟来的。
而冻土底下,都是活过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