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阴冷潮湿，仿佛能渗进人的骨头里。
秦玉章被铁链锁在墙角，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妃心腹，如今形容枯槁，嘴唇却依旧紧抿。
无论狱卒如何威逼利诱，她只字不吐，仿佛一截顽固的朽木。
然而，苏菱微似乎早已忘了慎刑司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三日后，一则《六宫春贡采办新规》的告示，由周尚宫亲自带人，张贴在了内廷各处最显眼的廊下。
白纸黑字，条款清晰得令人心惊：凡宫中采办，无论大小，一律取三家商号报价，择优而定；货物入库，必须有采办与库房两人共同清点签字；最要命的是最后一条——各宫账目按旬公示，上至妃嫔，下至浣衣宫女，皆可查阅，若有疑议，可具名上禀昭仪处。
新规一出，六宫震动。
那些从未按时领到过足额月例的低位宫人，第一次将崭新的银角子攥在手心时，几乎不敢相信。
一时间，“昭仪娘娘圣明”、“昭仪开恩”的颂扬声，从掖庭的角落传遍了整个后宫。
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常年靠着克扣采办油水自肥的管事姑姑和太监们，他们聚在廊下，盯着那则告示，脸色比冬日的铅云还要阴沉。
这哪里是新规，这分明是悬在他们脖子上的一把刀！
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悄将柳五娘从城西的破落民居，接入了宫外一处僻静的别院。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
苏菱微亲手为她斟上一杯热茶，并未急着盘问，只是温和地开口：“你为何肯冒死为本宫作证？”
柳五娘捧着茶杯，指尖仍在发抖，闻言眼圈骤然一红，滚烫的泪珠砸进茶水里，声音哽咽：“回娘娘，民妇的夫君……他老实，不肯将上好的宫绸私下贱卖给那些人，结果……结果被人失足推下了护城河。我那可怜的孩儿，受了惊吓，至今缠绵病榻，高烧不退……”
苏菱微静静听着，她没有说什么空洞的安慰，只是点了点头，侧首对身后的孙太医道：“去看看孩子，用最好的药，务必治好。”随即，她又让侍女取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这里是二十两银子，先拿去应急。”
柳五娘怔住了，她原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严酷的审讯和无尽的盘问，却没想到等来的是救命的良医和雪中送炭的银两。
她猛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娘娘大恩，民妇……民妇无以为报！”
苏菱微并未去扶她。她需要的不是感恩，而是最有力的武器。
三日后，柳五娘的儿子高烧渐退，而她也主动将一本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账册副本，交到了苏菱微手中。
这本账册，比她最初拿出的那几页要详尽百倍，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整整三十七笔高价倒卖宫中贡品的交易。
买家的名字触目惊心，其中赫然包括了二皇子和四皇子的乳母，甚至还有当朝承恩国公的夫人！
苏菱微将这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证据仔细封存，却按兵不动。
她在等一个时机。
数日后，皇后凤体抱恙，无法主持六宫议事。
苏菱微以昭仪之尊，代为主持。
议事过半，气氛正有些沉闷，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声音清冷地念道：“据内务府旧档，去年冬日，为各宫采买御寒棉布共计八千匹，市价每匹一两二钱，采办价却为一两六钱。仅此一项，内帑便多耗了三千二百两白银。”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妃嫔，“三千二百两，足够让冷宫上下，整个冬天都烧上最旺的炭火，而不是在寒夜里活活冻死。”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几个出身不高、曾备受欺压的低位嫔妃，想起那些年挨过的冻、受过的苦，忍不住当场落泪。
她们看向苏菱微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拥戴。
此事很快传到萧玦耳中。
他在御书房内负手踱步，沉默了许久，最终在苏菱微递上的请建新司的折子上，朱笔一批：“准昭仪全权整顿内廷财政，另设‘采办稽查房’，归属内廷监察司，由昭仪直管。”
破格提拔的周文禄，被任命为稽查房主簿。
他上任第一天，就从一堆旧账中发现了端倪，密报苏菱微：“娘娘，贵妃娘娘的旧部还在负隅顽抗，他们用‘影账’的法子，做了两本账，一本应付我们，一本才是真的。”
“不必打草惊蛇。”苏菱微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随即命人放出风声，宣称稽查房将彻查“过往三年”的所有账目。
消息传出，宫中管事们人人自危。
紧接着，她又故意让一个早已被她收买的小太监，在去慎刑司送饭时，“无意间”对看守的狱卒说漏了嘴：“听说了吗？那个叫柳五娘的商妇全都招了，连秦姑姑藏在宫外的那批海外珍珠的账本都交出来了！”
这话一字不差地传进了秦玉章的耳朵里。
海外珍珠！
那是她为娘娘准备的后路，是绝不能见光的秘密！
柳五娘怎么会知道？
一瞬间，秦玉章感觉自己苦苦支撑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她以为自己守住的是忠诚，却原来只是一个笑话。
巨大的恐惧和被背叛的绝望将她吞噬，她疯了似的扑到墙边，用指甲在斑驳的墙壁上划拉着，最后蘸着嘴里咬破的血，写下了半页颠三倒四的供词：“珠藏慈宁宫东耳房夹壁……皆为娘娘……复位备资……”
得到消息，苏菱微亲自带队，以修缮宫墙为名，直扑慈宁宫东耳房。
撬开夹层墙壁的瞬间，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金条、玉器、南海明珠、西域宝石……堆积如山的珍宝，其价值远超一个小小管事所能贪墨的极限。
侍卫们都以为昭仪会立刻将宝物封存，上报圣上。
苏菱微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
她命人将所有珍宝详细清点，列出清单，却并未第一时间呈送御前。
而是连夜将清单抄录了七份，一份自留，另外六份，派心腹送往六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府邸。
清单后，附着她亲笔写下的一行小字：“此乃六宫脂粉钱粮所化，不知诸公共感否？”
一夜之间，朝野震动！
这不再是后宫的贪腐案，而是动摇国本的外戚干政的铁证！
无数清流士子联名上书，痛陈外戚之害，请求彻查贪渎，严惩不贷！
萧玦连夜召见苏菱微，御书房内灯火通明，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复杂，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和审视：“你这是要拿一颗后宫的人头，去换整个前朝的账本？”
苏菱微立于堂下，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引爆这一切的不是她。
她缓缓抬头，迎上天子深邃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臣妾不要谁的头，也不换谁的账本。臣妾只是想让宫里的每一笔银子，花出去的时候，都有它自己的名字。”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萧玦望着她，望着那双曾经只映着自己的眸子，如今却装满了山河算计、天下棋局。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和许可才能行动的昭仪了。
她已经磨好了自己的刀，而这把刀，不仅要斩断宫闱的藤蔓，更要剖开帝国的肌理。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这一次，她清点的是已经流入宫中的财物，那下一次呢？
她那双清亮得可怕的眼睛，又会盯住宫里哪一块无人敢动的巨大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