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那间配备了单向玻璃的审讯室,比平时更多了一份无形的压力。空气仿佛凝滞,只有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段鹏萎靡地坐在固定的铁制椅子上,手脚均被约束,头颅低垂,视线涣散地盯着自己眼前那一小片空无一物的桌面,仿佛那里存在着另一个世界。
单向玻璃的另一侧,观察室内光线昏暗。刘世友双臂环抱,身体微微前倾,如同蛰伏的猎豹,目光锐利地穿透玻璃,聚焦在段鹏身上。冯浩川站在他身旁,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不时低头记录几句。法医唐晓婷则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她的关注点更为冷静——观察段鹏的生理性微表情和肢体语言。
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王思淼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套裙,步履沉稳,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手中拿着一个深褐色的皮质活页夹和一个专业的便携式录音笔。她先在段鹏对面坐下,并没有立刻开始,而是用了几秒钟平静地审视他,然后才动作熟练地打开活页夹,按下录音键,将录音笔放在桌面上一个不显眼却又能清晰收到音的位置。
“段鹏。”她的声音响起,平稳、清晰,像一道冷静的溪流,试图渗入干涸皲裂的土地,“我是王思淼。我受警方委托,来与你进行一次谈话。这次谈话会被录音,作为评估的一部分。你明白吗?”
段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但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我们不急于谈论案件本身。”王思淼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已显得不那么具有压迫性,“我们可以先从冯曦瑶开始。跟我聊聊她,好吗?比如,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从一个看似无关紧要且充满温情回忆的切入点开始,语速不急不缓,用词精准而富有引导性。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批判或同情,这种绝对中立的态度,反而像是在段鹏封闭的心灵外壳上找到了一丝缝隙。她极其耐心,一个问题没有得到回应,便会换一种方式,从另一个角度再次尝试,整个过程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心理手术。
观察室内,冯浩川压低声音对刘世友说:“头儿,你看她的切入点。她不直接问罪,而是在重建他的心理路径。这种引导方式,非常老道。”
刘世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段鹏。他看到在王思淼提到“冯曦瑶遭受不公”时,段鹏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当话题滑向“那些同样虚伪的女人”时,段鹏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段鹏的情绪数次决堤。当王思淼用语言将他内心扭曲的“正义”与现实的罪行联系起来时,他突然激动起来,被束缚的手腕用力摩擦着金属扣,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脏!…所有的一切都太脏了!必须清洗!…只有清洗才能干净!”他嘶吼着,脖颈上青筋暴起,涣散的眼神里迸发出一种病态的狂热,“是…是她的指引…她告诉我…这是唯一的路…”
“她是谁?”王思淼的声音依旧像平滑的冰面。
“光…她是那道…指引的光…”段鹏的话语再次陷入混乱的意象和重复的词汇中,无法构成连贯的表述,剧烈的情绪爆发后,是更深的虚脱,他重新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饱含痛苦的呜咽。
评估终于结束。王思淼收拾好物品,平静地走出审讯室,来到观察室。她的脸上看不出疲惫,只有工作完成后的沉静。她将一份初步的书面评估报告递给了刘世友。
“刘队,冯队,唐主任。”她打了个招呼,然后直接切入正题,语气专业而肯定,“根据标准化的心理评估量表和临床面谈,可以得出结论:段鹏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并伴有偏执型人格障碍和关系妄想的症状。”
她翻开报告,指向其中的数据部分。“他将女友冯曦瑶自杀所带来的巨大创伤、无力感和自我谴责,外化并扭曲为一套完整的妄想逻辑。在这个逻辑中,他将自己视为执行‘净化’任务的审判者。而他口中反复出现的‘她’、‘指引’、‘光’等意象,是典型的关系妄想内容,是他内心道德审判机制的人格化投射,并不指向任何一个现实存在的个体。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看,其动机是内源性的,源于自身无法调适的心理病理因素。我的专业意见是,其精神状态虽异常,但并未丧失辨认和控制能力,应负完全刑事责任。”
这份结论,逻辑严密,有专业术语和数据支撑,几乎无懈可击。
冯浩川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看向刘世友,语气轻松了许多:“头儿,王教授的结论,完美印证了行为侧写,也解释了所有疑点。动机、行为、包括那些看似混乱的呓语,现在都能在一个完整的心理框架下得到解释。案子到这里,心理层面的拼图已经完整了。”
唐晓婷也从物证的角度点了点头:“心理动机的成因可以探讨,但他实施犯罪的行为本身,我们掌握的铁证是毋庸置疑的。这份评估报告,为整个证据链提供了坚实的心理学支撑。”
所有的压力,此刻仿佛都汇聚到了刘世友的肩上。他拿着那份沉甸甸的评估报告,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捏得有些发皱。王思淼的解释,从逻辑上和专业上,都完美地覆盖了段鹏所有异常的言行,也符合冯浩川的推理。
可是,那种如鲠在喉的不适感,却并未因此而消散。是段鹏在审讯室内外表现出的巨大反差?是那种近乎稚嫩的崩溃与周密犯案所需冷硬心态之间的割裂?还是对药物精准提纯使用与一个普通配送员能力之间的不匹配?他说不清楚,这只是一种源于无数生死较量、在蛛丝马迹中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直觉。
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抬起了头,目光扫过王思淼平静无波的脸,又看向两位等待他决断的搭档。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只能点了点头,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内心的挣扎而显得有些沙哑:“辛苦了,王教授。您的报告…非常详尽,也很专业。”
王思淼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语,将录音笔和活页夹收进公文包,转身从容地离开了观察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刘世友独自站在原地,透过单向玻璃,看着那个在强光灯下显得格外渺小和脆弱的段鹏。证据、逻辑、权威的结论,所有的一切都像一股巨大的洪流,推着他朝着“结案”那个终点走去。而他手中,只剩下那一丝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直觉,像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固地不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