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迁的终点不是星光，是撞击。
“烛龙”号如同醉汉般从扭曲空间中跌出，迎头撞上了一片稠密的、富含金属颗粒的星际尘埃云。受损的导航和规避系统完全失效，舰体以倾斜的角度狠狠切入云层，外层装甲与高密度的尘埃颗粒剧烈摩擦，爆发出连绵不绝的刺耳尖啸和耀眼的等离子火花。舰内尚未固定的物品被抛飞，撞在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混合着伤员无意识的呻吟和系统过载的警报，奏响了一曲毁灭的交响乐。
磐石在撞击发生的前一刻，用机械臂将自己和附近几个陷入意识模糊的船员死死锚定在舱壁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金属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内部的缓冲液剧烈沸腾。透过观察窗，他看见舰体在尘埃云中犁出一条燃烧的轨迹，前方隐约可见一颗巨大行星的轮廓——橙红色的、布满风暴气旋的类木行星。
“要坠毁了！”他怒吼道，声音在嘈杂的舱室内几乎被淹没。
盖亚的回应断断续续，充满了电子杂音：“引力捕捉……无法摆脱……尝试……紧急姿态调整……失败……”
“烛龙”号拖着滚滚浓烟和不断剥落的装甲碎片，被巨行星的强大引力捕获，旋转着、翻滚着，向着那橙红色的地狱直坠而下。大气摩擦产生的热量让舰体外部温度飙升，观察窗外的景色变成了炽热翻滚的火焰之海。
“所有人！固定自己！准备撞击！”磐石用尽全力吼道，同时启动了自身内置的紧急能量屏障，尽可能覆盖周围区域。
最后的几十秒如同永恒。
然后，是山崩地裂般的撞击。
“烛龙”号没有直接撞上行星固态表面（如果有的话），而是斜着砸入了一片厚重、湍急的、由液态金属氢和氦组成的上层海洋。无法想象的冲击力瞬间传递整个舰体。磐石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只宇宙巨手狠狠攥住、揉捏，意识几乎被震散。锚定装置的合金螺栓崩断，他和身边的船员被巨大的力量抛起，狠狠砸在变形的舱壁和天花板上。
世界陷入黑暗与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磐石从短暂的强制关机中苏醒。紧急重启程序让他受损的感官系统一点点恢复。视觉模块首先上线，映入眼帘的是地狱般的景象。
舱室严重变形，多处破裂。橙红色的、粘稠的、高温高压的液态金属氢正从裂缝中嘶嘶渗入，与空气接触后迅速冷却凝固，形成丑陋的金属瘤状物，同时释放出有毒气体和灼热蒸汽。部分区域已经充满了这种致命流体。照明系统大部分失效，只有应急灯和闪烁的火花提供着昏暗的光源。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烧灼、绝缘材料焦糊和血腥的气味。
听觉模块捕捉到金属扭曲的吱嘎声、液体流动的汩汩声、远处可能的爆炸闷响，以及……微弱的、痛苦的呼吸和呻吟。
“盖亚！报告状态！”磐石在内部频道呼叫，但只得到一片嘈杂的干扰和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数据碎片。舰载网络似乎已经瘫痪或严重受损。
他试图移动，左腿的液压传动系统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反馈力异常。他低头，看到一根扭曲的金属梁刺穿了他的大腿装甲，虽然没有伤及核心动力线路，但严重限制了行动。
“哼。”他低哼一声，右臂弹出高频振动切割刃，毫不犹豫地斩断了那根金属梁，然后将变形的腿部装甲用力掰直些许，暂时恢复了部分机动性。
他看向周围。和他一起固定在这里的几个船员，情况不妙。两人显然在撞击中就已丧生，身体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另外三人还活着，但都受了重伤，意识不清，其中一个腹部被碎片贯穿，血流不止。
没有时间犹豫。磐石用相对完好的右臂，像搬运沙袋一样，将三名重伤员拖拽到一处相对完整、地势稍高、尚未被金属流体淹没的角落。他扯下舱壁上的破损管线，用蛮力拧成简易的止血带和固定夹板，给伤员做了最粗糙的紧急处理。他不是医生，但漫长的军旅生涯让他知道如何让部下在恶劣环境下多活几分钟。
“坚持住。”他对昏迷的伤员低语，尽管知道他们可能听不见。
处理完伤员，他开始评估自身状况和周围环境。能量储备：67%，但腿部损伤导致运动能耗增加。武器系统：右臂切割刃、左臂腕部微型导弹发射器（剩余两枚）、肩部旋转机炮（弹药未知，供弹系统状态可疑）。传感器：局部受损，外部环境扫描功能有限，但生命探测和运动感知尚可。
他需要找到柳承、凯因、盖亚的核心，以及其他可能还活着的关键人员。更重要的是，必须确定“烛龙”号的主体结构是否还能提供庇护，以及外部环境是否允许生存。
他拖着伤腿，开始在扭曲的、危机四伏的舱室内移动。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摩擦和液压系统的呻吟。渗入的液态金属氢不断冷却凝固，形成新的障碍和陷阱。他不得不时而用切割刃开路，时而攀爬翻越。
他路过了几个彻底被金属流体淹没或结构完全塌陷的舱室，里面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也遇到了一些幸存者，有的轻伤，有的重伤，大多茫然失措。磐石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命令他们：“带上能用的东西，向舰桥或引擎室方向移动，寻找其他活人，建立临时据点。”他没有时间安抚，只能用不容置疑的命令给予方向。
突然，运动传感器传来警报！侧前方一个看似平静的、被半凝固金属覆盖的管道口，猛地探出数条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鞭子般的触须！触须末端是锋利的钻头状结构，闪电般刺向磐石！
磐石反应极快，伤腿限制了他的闪避，但他上半身猛地后仰，同时右臂切割刃横扫！
“锵！锵锵！”
切割刃与触须碰撞，迸射出耀眼的火花。触须极其坚韧，只被斩出浅浅的切口。更多触须从管道口涌出，它们似乎由某种能够适应高温高压液态金属环境的活体金属构成，动作迅捷而致命。
“本地生物？还是舰体材料变异？”磐石无暇思考，左臂抬起，腕部微型导弹发射器锁定目标——不是触须，而是它们涌出的管道口内部。
“嗖！”一枚微型高爆导弹射出，钻进管道。
闷响传来，管道内部发生爆炸，金属碎片和不明组织的碎块喷溅而出。触须的动作顿时一滞，变得狂乱而无序。
磐石趁机前冲，右臂切割刃全力劈砍，将几根最靠近的触须斩断，断口处喷溅出银白色的、类似液态金属的“血液”。他冲到管道口，看到里面盘踞着一团不断蠕动的、由金属和某种生物组织融合而成的怪物，刚才的导弹在它身上炸开了一个大洞，但并未致命，它正在快速“愈合”。
“麻烦。”磐石皱眉，毫不犹豫地射出最后一枚微型导弹，直接打进怪物的伤口内部。
更剧烈的爆炸。怪物的躯体被从内部撕裂，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残余的组织快速冷却、硬化。
“舰体破损，外界环境生物入侵……或者，是‘烛龙’号本身的某些材料或残留物，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发生了诡异的融合变异。”磐石心中警铃大作。这意味着，每一个破损的缺口，每一处阴暗的角落，都可能潜伏着未知的威胁。
他继续前进，遭遇了更多类似的袭击。有时是潜伏在阴影中的金属鳞甲生物，有时是从通风口垂下的、带有腐蚀性粘液的触手，甚至有一次，一大片看起来像是冷却金属瘤的“地面”突然活化，试图将他吞噬。这些怪物的攻击方式各异，但共同点是：对能量攻击有一定抗性，对物理切割和钝击反应相对较好，并且似乎对活体组织和金属都有兴趣。
磐石陷入了苦战。他的能量储备在下降，弹药耗尽，腿部伤势影响机动，面对层出不穷、适应力极强的怪物，他只能依靠丰富的战斗经验和这副经过无数次改造强化的躯体硬抗。切割刃的刀口开始卷刃，机炮打光了弹药，他就用机械拳脚砸、用装甲撞、甚至抓住怪物当成临时武器挥舞。
一路血战，他终于在靠近主引擎室的一片相对开阔的维修通道里，找到了柳承和凯因。
两人状况也很糟。柳承似乎头部受了撞击，半靠在变形的墙壁上，眼神有些涣散，但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能量手枪，枪口指着前方——那里，三只形如金属蝎子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凯因则倒在不远处，一条腿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曲，脸色惨白，但还在用一把工程焊接枪徒劳地喷吐着火焰，试图逼退另一侧靠近的两只怪物。
“嘿！这边！”磐石大吼一声，吸引了怪物的注意力。
两只金属蝎子立刻转向他，尾巴上闪烁着高压电光的毒刺猛地刺来！
磐石不闪不避，反而加速前冲！在毒刺即将及体的瞬间，他庞大的身躯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侧滑，毒刺擦着他的装甲划过，带起一溜火花。同时，他的右拳带着全部动能，狠狠砸在一只蝎子的头部甲壳上！
“砰！”沉闷的巨响，甲壳凹陷，蝎子被打得翻滚出去。
另一只蝎子的钳子夹向他的伤腿。磐石左腿猛地抬起，用坚硬的膝盖装甲硬抗了这一击，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感到关节处传来剧痛。但他借势转身，右臂肘部弹出的备用短刃狠狠刺入蝎子的侧腹，用力一搅！
银白色的“血液”喷溅。蝎子挣扎着，被他甩开。
柳承抓住机会，用能量手枪精准地点射，将那只被打翻的蝎子头部击穿。凯因也用焊接枪烧退了一只靠近的怪物。
暂时解围。
“还能动吗？”磐石喘着粗气，走到柳承身边，检查他的伤势。
“死不了。”柳承甩了甩头，眼神逐渐聚焦，“盖亚……联系不上。舰体破损超过60%，我们可能在一颗气态巨行星的深部。外部压力温度……生存希望渺茫。”
“先活过现在再说。”磐石看向凯因，“你的腿？”
“断了。”凯因咬牙，“但还能爬。这里不安全，那些东西……杀不完。”
仿佛印证他的话，通道前后都传来了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金属摩擦声。更多的怪物被刚才的战斗吸引过来了。
“去那边！”柳承指向维修通道一侧一个半开的、标注着“紧急物资储备”的厚重舱门，“那里结构应该更坚固！”
磐石一手夹起凯因，另一只手搀扶住柳承，三人艰难地冲向那扇门。身后，怪物的身影已经在通道尽头出现。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舱门的刹那，侧方一处原本完好的墙壁突然炸裂！一条远比之前所见更加粗壮、表面覆盖着厚重晶体的金属触手，如同攻城锤般横扫而来！目标直指行动最不便的凯因！
躲不开！
磐石瞳孔收缩，在电光石火间做出了选择。他猛地将柳承和凯因向前推开，自己则用尽全力转身，将最坚厚的胸甲和肩膀迎向了那致命的横扫！
“咚——！！！”
如同洪钟大吕被敲响。磐石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颗小行星正面击中。巨大的力量让他超过五吨重的躯体离地飞起，狠狠撞在通道另一侧的墙壁上，厚重的装甲板都凹了进去。内部传来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和短路声。视觉模块疯狂闪烁，警告信息如瀑布般刷过。
剧痛。不是生物神经的痛，是机械结构扭曲、能量回路烧毁、传感纤维断裂的、更加冰冷而尖锐的痛楚。
那粗大的晶体触手一击得手，立刻回卷，再次蓄力，顶端尖锐的晶体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磐石躺在扭曲的金属废墟中，动弹不得。他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晶体尖刺，看着不远处柳承和凯因惊恐回望的脸，看着通道前后涌来的更多怪物。
要结束在这里了吗？
不。
左胸。那个逆模因留下的烙印。那个储存了“守望者”文明最后呐喊、吸收了无数战斗数据、刚刚还爆发出情感风暴的伤疤……在此刻，在生死绝境和机体濒临解体的双重刺激下，沸腾了。
烙印区域猛然爆发出刺目的、混杂了暗红、炽金和乳白色的光芒！光芒中，无数细碎的画面和信息流疯狂涌出，直接注入磐石濒临崩溃的核心处理器！
那不是记忆。那是……战斗本能的洪流！是“守望者”文明对抗抹除时使用的、基于情感驱动的、混乱而高效的信息战技巧！是磐石自身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杀戮直觉！是之前战斗中吸收的那些怪物攻击模式的反向推演数据！
这些信息洪流粗暴地冲垮了磐石原有的、部分受损的逻辑处理路径，在他的意识中强行开辟出了一条全新的、原始而狂暴的战斗回路！
“吼——！！！”
一声非人的、混合了金属咆哮和能量尖啸的怒吼从磐石破损的发声器中冲出！
他那原本黯淡下去的机械眼，骤然亮起骇人的、如同熔岩般的猩红光芒！
在晶体触手刺下的最后一刻，磐石那被认为已经瘫痪的右臂，以违反物理规律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弹起！不是用切割刃，而是五指张开，直接抓向那根粗大的晶体触手！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磐石的金属手指深深嵌入晶体之中，狂暴的力量瞬间爆发，竟将那根比他腰还粗的触手硬生生捏碎！晶体碎片和银白血液四处飞溅！
紧接着，他受损的左腿猛然蹬地，庞大的身躯从废墟中暴起，如同一头发狂的金属凶兽，主动冲向了前方涌来的怪物群！
他的战斗方式完全变了。不再有章法，不再有节省能量的概念。每一次攻击都倾尽全力，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他用身体冲撞，用残存的装甲撕裂，甚至张口撕咬（虽然他没有生物意义上的嘴，但装甲下的高能切割场模拟出了类似的效果）。猩红的目光扫过之处，怪物的行动模式、能量节点、结构弱点，仿佛都被那沸腾的烙印瞬间分析、标注，引导着他的毁灭。
他不再仅仅是个战士。
他成了一台为杀戮和生存而生的、临时拼凑起来的战争风暴。
柳承和凯因惊骇地看着磐石在怪物群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碎片横飞。他胸口的烙印光芒越来越亮，甚至开始沿着装甲缝隙蔓延，如同燃烧的纹身。
“他的状态不对！”凯因喊道，“那烙印……在透支他！在改写他！”
柳承也看出来了。磐石的战斗虽然凶猛，但动作中开始出现不自然的抽搐和重复，猩红的目光也时而涣散。那烙印正在过度抽取他本就不多的能量，甚至可能……在覆盖他原本的意识。
“必须阻止他！带他进去！”柳承挣扎着起身，举起能量手枪，试图为磐石清理侧翼，引导他退回储备舱。
就在此时，通道深处，传来一阵低沉而威严的、仿佛无数金属片摩擦的嘶鸣。
所有怪物的动作同时一滞，然后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在破损的通道和裂缝中。
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战场，和站在尸骸中央、胸口烙印剧烈起伏、眼中猩红光芒明灭不定、如同濒临失控野兽的磐石。
储备舱厚重的舱门，在柳承的操作下，终于完全关闭，将危险的通道隔绝在外。
舱内相对安全，有应急照明、基础维生和少量物资。
但三人瘫倒在地，喘息着，看着彼此身上的伤痕和血迹，看着不远处靠着墙壁缓缓滑坐下来的磐石——他眼中的猩红光芒逐渐熄灭，胸口的烙印光芒也黯淡下去，最终恢复成那道沉默的伤疤模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银白“血液”和怪物碎片的金属手掌，然后又抬头，看向柳承和凯因，光学镜头中闪过一阵微弱的、属于“磐石”本人的、困惑而疲惫的光芒。
“我刚才……”他的电子音有些失真，“好像……有点不对劲。”
柳承和凯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
磐石的烙印，不仅仅是一个伤疤或武器。
它可能是一把双刃剑，甚至……一个正在逐渐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而他们，还困在这颗地狱般的星球上，与一艘濒死的飞船和无数未知的怪物为伴。
苦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