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翊翻身上马,动作有些踉跄,最后又回头望了一眼山顶的方向——笛声还在隐隐传来,像一根细弦,在他心里轻轻颤动。
浮世万千,不得有三;水中月,镜中花,梦中你。月可求,花可得,唯你求而不得。
他闭上眼睛,猛地一夹马腹,“驾!”骏马发出一声嘶鸣,撒开四蹄,朝着边关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在夜色里哒哒作响,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官道尽头,只剩下那首《相许》的笛声,还在山谷里回荡。
山顶上,王子卿放下墨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乌木墨笛身上,映着灯笼的光,像一颗破碎的珍珠。她站在险峰上,望着山下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今夜的月色正好,清辉洒在她的狐裘大氅上,像裹了一层霜;可这美好的月色,却只能徒留她一人,在山中的寒风里,听着渐渐消散的笛声,独自吞咽着这份说不出口的悲伤。风又起了,吹得松枝“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场未尽的离别,轻轻叹息。
晨光熹微时,天色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铅灰,像块湿冷的棉絮捂在头顶,连一丝透亮的光都不肯漏。冷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不是飘,是“砸”——砸在窗纸上火星似的亮一下,砸在青瓦上发出细微的“嗒嗒”脆响,卷过廊下时,竟带着刀刃般的寒,刮得人皮肤发紧。
内室的帐幔垂得严实,却拦不住帐内的沉闷。王子卿睡得极不安稳,脸色是久病的黄,偏偏两颊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被烈火炙过。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得黏在皮肤上,呼吸粗重得像堵了半块棉絮,只听得人心里发揪。昨日情绪激荡起伏,本就牵动了旧伤,夜里又在险峰上灌了冷风,刚被春华、秋月扶着跨进门槛,便眼前一黑,直直跌倒在秋月怀里。这一晕,便发起了高热,夜里体温反反复复,滚烫的热度几乎要将人烧透,便是此刻,他的呼吸仍粗重得像拉风箱,偶尔从喉间溢出几句模糊的呓语,字眼碎得拼不拢,听得人心头发紧。这一昏沉,便到了此刻。
昨晚更深露重,崔零榆留在了暗夜阁的客房里歇息,吃过早饭,粥碗刚撤走,崔零榆穿着一件洗得发柔的布衣青袍,领口磨出了浅白的边,腰间系着根素色布带,他抬手把衣襟拢了拢,随手捞起旁边的披风,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又往火炉边凑了凑——不仅仅是怕冷,更是心里头沉,总觉得该沾点暖。廊下的石阶结着薄霜,他走得慢,青袍下摆扫过霜面,留下一道浅淡的痕,每一步都像踩着心事,朝着暗夜阁的演武场走去。——自从昨日之事后,有些话,他想找左北阙聊一会。
演武场上泛着一层薄霜,被弟子们踩出一片凌乱的脚印,深褐色的土地在白霜间露出斑驳的痕,像幅被揉皱的画。兵刃相击的“锵鸣”声裹着少年人的呼喝,在冷空气中撞得发脆,又很快消散在风里。左北阙负手立在东侧的高台上,玄色劲装绷着他依旧挺拔的身子,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微微飘动,却半点不显老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场中——他的长子左凛正握着一柄长剑,领着弟子练“左家剑法”,剑尖挑破寒气,带起细碎的薄雾,每一个招都稳如磐石,连呼吸都与招式合着拍。
直到崔零榆的身影出现在演武场入口,左北阙的眉梢才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太懂这位老伙计了——崔零榆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顶着寒风寻来,定是有压在心里的事。左北阙抬手止住场中动静,对着左凛低声交代了句“看好他们,莫要偷懒耍滑”,便转身朝着演武场后方的练功房走。崔零榆会意,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冷风灌进衣领,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咳得腰都弯了点。
那练功房隐在一片松林里,门楣上挂着块褪了色的“静修”木牌,木牌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连刻字都淡了,显然是有些年头。这里是左北阙的禁地,除了他和王子卿,便是亲传弟子也不许靠近半步——今日肯带崔零榆来,这份情谊,早已刻在骨子里。
推开门,寒气先涌出来,混着兵器的冷铁味。靠墙的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摆得齐整,剑穗上还挂着去年的干花;兵器上的寒光在昏暗里闪着冷意,地上铺着厚厚的青毡,踩上去悄无声息。左北阙没先说话,走到角落弯下腰,把红泥小火炉里的冷灰扒开,添了几块银丝炭,擦了火石引燃。将小火炉移至窗前的桌案旁边,橘红色的火苗很快舔舐着炉壁,一点点驱散着室内的寒,暖光映在他脸上,竟柔和了几分凌厉。他又从桌案下摸出只黄铜壶——壶身刻着细密的纹路,是几年前崔零榆送他的生辰礼,壶嘴虽有点歪,却擦得锃亮。左北阙走到门口廊下的水缸边,舀了满满一壶清水,回来稳稳放在炉上,才转身指了指桌旁的木凳:“坐吧,别站着了,你这老骨头,禁不起吹冷风。”
崔零榆在木凳上坐下,手指捻着颌下半白的胡须,眼底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开口时声音里还带着点打趣:“你这老匹夫,倒是越来越会享福了。按着月儿那辈算,你得尊我一声‘师叔’,怎么不见你客气?”
左北阙正用布巾细细擦着铜壶的壶嘴,闻言头也没抬,嘴角却勾了勾,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想得美。当年你拦着我家丫头不让来暗夜阁学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还想让我叫你师叔?说吧,今日来,到底所为何事?”
铜壶在火上渐渐热了,壶底传来细微的“滋滋”声。崔零榆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手指轻轻叩着桌案,声音沉了下来:“世事无常,前路难料啊……这次唤月儿回神医谷,我是想……把谷主之位传她。”
左北阙擦壶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眼神里满是惊讶:“你想好了?神医谷的规矩你忘了?历来不沾朝堂纷争,月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