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忘。”崔零榆打断他,指尖摩挲着桌案上的木纹,眼底泛起回忆的柔光,“你也知道,神医谷立谷三百多年,就守着一条死规矩——绝不与任何一国的朝堂牵扯。我们行医之人只救人,不沾权。咱们煮药救人,能救高门显贵的命,也能救贩夫走卒、乞丐的命;不是帮着权贵敛财,更不能让这地方变成他们手里害命的刀。可这些年,我总在纠结一件事——月儿是官家之女,身上带着朝堂的牵绊,我怕她坐了谷主之位,会把神医谷拖进浑水里。”
他叹了口气,声音轻了些,眼底泛起回忆的柔光,像在说给左北阙听,又像在自语:“可你知道吗?七年前神医谷遭了劫难,神医谷被叛徒带着贼匪围攻,烧得断壁残垣,留守的谷中弟子死伤无数,十不存一,我们徒孙二人命悬一线。是萧毅救下了我们二十余人。伤好回到谷里,一片死寂,是月儿,那时候她才七岁,抱着个破药篓,在药田里找还能用的草药,笑着说‘师父,还有我们呢’,是月儿陪着我一步步重建起来的。我教她认药草,她看一遍就能背下药性;教她诊脉,不过一载就辨得出疑难杂症;旁人练针灸用布偶,她偏拿自己的手臂练,针眼密密麻麻,我看着心疼,她却说‘多练几遍,救人时才不会手抖’。”
崔零榆的喉结动了动,继续道:“这几年,她琢磨着改良了‘清心散’,治好了多少被心魔缠扰的人;又弄出了‘活络膏’,让那些断了腿的人能重新下地。她自创了缝合术,一遍遍的反复练习,甚至无偿教会了其他弟子。神医谷能有今日,弟子遍布六国,连边陲小镇都有咱们的药铺,多半是她的功劳。谷里不是没有好弟子——医术高的有,会经营的有,仁心仁德的也有,可样样都占了的,唯有月儿。我纠结了好久,始终没敢下定决心,可现在……我不能再等了。”
左北阙刚要开口,就见崔零榆喉结动了动,脸色沉了下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涩意:“这次找我去大燕的,是我的外孙崔槿逸——不,现在不能叫这个名字了,他认祖归宗是皇家的人,现在更是大燕的皇帝,叫石墨瑾了。他让我去处理上次的事。”
“那个混账东西?”左北阙猛地把铜壶往炉上一放,声响重得吓人一跳,眼睛瞪得通红,声音里满是怒火,另一只手里的布巾被攥得变了形,“他还有脸找你?当年若不是你和月儿,他早冻死、饿死在大梁了!你倾尽神医谷之力,给他铺路,他倒好,不做少谷主,非要去争那龙椅,手上沾了多少血?每次他惹了麻烦,不都是你暗中派人擦屁股?现在他稳坐高台,倒反过来拿捏你——要钱财、要药材也就罢了,还疑神疑鬼,你派去的人哪个有好下场?连从我这借走的四名得力弟子,都被他安了个‘私通、下毒’的罪名,凌迟处死!如今居然还要你一个六旬老翁,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去给他‘交代’,他也配?!”
崔零榆摇了摇头,眼眶微微发红,双手紧紧攥起,指节泛白,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是我对不住你,老弟。当年他说怕有人害他,求我找些好手保护他,我一时糊涂,就来你这儿借了四名弟子——那是你花了十几年心血培育的高手啊!结果呢?他为了妖妃,听信谗言,逼迫那些孩子自相残杀,连同我的弟子,最后都落得个身首异处,连尸首都没找回来。是我害了他们,也害了你……我后悔啊。”
“这怎么能怪你?”左北阙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铁钳拨了拨炉火,火苗晃了晃,映得他脸上满是痛色,“是你救了他的命,出钱出力为他铺路,让他在大燕立足。可他呢?不满足做个富家翁,不屑做你的少谷主,非要去争那龙椅,是他自己野心太大,非要往火坑里跳。他现在当了皇帝,稳坐高台,忘了谁是恩人,倒学会了拿捏人,这是他的错,不是你的过!”
“就当是我欠他的吧。”崔零榆垂下眼,看着茶盏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娘是我遗失在外的亲女儿,当年若不是我没看顾好她,她也不会走失,不会在外面受那么多苦。月儿遇到槿逸的时候,他是个乞儿,被一群人围殴,浑身没一处好。月儿带他回来,给他上药时,我发现了他脖颈上戴着的木牌,那是当年我留给大女儿的,我很庆幸,这些年我一路走来免费义诊,行医问药行善积德,救助了许多孤儿。想着我的女儿是不是躲在那一处,等着我去找她回家,现在善有善报,终于让我找到了她的儿子,我总想着弥补,可没想到,最后倒把他推上了这条路。这次就算了……就当是最后一次,以后两清了。”
“你想清楚了?”左北阙看着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语气里满是担忧,“年前去?这时候大燕早下大雪了,官道难走,你这把老骨头,禁得住来回折腾吗?再说了,石墨瑾那人心狠手辣,他能弑父杀兄,你去了,万一他对你不利,怎么办?你就不怕有去无回?”
铜壶里的水开了,蒸汽顶着壶盖“咕嘟咕嘟”地响,白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的脸。崔零榆抬起头,眼底的迷茫散去,多了几分坚定,声音也爽朗了些:“我想清楚了。当年是我一手把他从鬼门关拉出来的,帮他铺路,他今日的一切,有一半是我给的。这笔账,也该我亲自去了结,旁人插不上手。”
他身子微微前倾,定定地看着左北阙,眼神里满是恳切:“神医谷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只有月儿能挑起这大梁。可我怕——我怕石墨瑾知道我把谷主之位传给月儿,会对她不利。如今大燕国力强盛,他又是皇帝,想对付一个神医谷,太容易了。他那个人,偏执得很,总觉得神医谷是他的私产,所有人都想害他。我必须亲自去,把和他的恩怨了断,让他以后别再打神医谷的主意,让神医谷能安安稳稳地治病救人,干干净净的,不沾半点朝堂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