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麻烦你,取一下这件外套,我想试一下。” 罗珂的声音在安静的店内响起,温和而清晰,她指着衣架上那件烟粉色的中长款羊绒大衣。刚才那句“欢迎光临”之后,并没有人立刻上前服务,她只好主动开口。
此刻,店内的另外两名导购员正在稍远的地方,为另一对年轻情侣详细介绍着新款,似乎暂时抽不开身。站在服务台后、刚刚说出那句让高伟心神剧震的“欢迎光临”的女子,听到罗珂的招呼,目光很自然地转向她,脸上迅速调整出标准的职业微笑,脚步轻盈地从服务台后绕了出来,朝着罗珂和衣架的方向走去。
高伟抱着已经半睡半醒、小脑袋靠在他肩头的宇涵,宇轩也因倦意而紧紧挨着他的腿,让他无法自如移动,只能僵硬地坐在顾客休息区的单人绒面沙发上,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锁住那个正朝罗珂走去的女子背影。
他的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但最初的极致震骇过后,一种混合着巨大困惑、强烈警惕和一丝侥幸心理的情绪开始翻腾。也许……是自己听错了?是旅途疲惫产生的幻听?或者是成都的湿软口音与自己记忆中的某个声音产生了某种诡异的混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客观”的目光打量那个背影。女子个子不算高,大约一米六出头,在穿着高跟鞋的导购中显得娇小。但身材比例极好,制服剪裁合体,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饱满圆润的臀部曲线,走动间,包裹在西装裙下的腿部线条也显得匀称修长。从背后看,是那种玲珑有致、会让人多看两眼的类型。她的头发是时下流行的、长度刚到脖颈的碎发,发尾微微内扣,打理得清爽柔顺,在店内的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皮肤很白,是那种近乎冷调的白皙,与深色的制服形成对比。
然而,因为她始终面朝罗珂的方向,高伟只能看到她的侧后方和一点点被碎发遮挡的侧脸轮廓,无法看清全貌。这半遮半掩的状态,反而加剧了他心中的焦灼和不确定性。他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将自己认识的、可能有类似背影和声音特质的女性过滤了一遍——生意伙伴的助理?某个短暂合作过的乙方代表?还是更久远以前,上学时或刚工作时认识的人?
没有结果。这个背影本身,并没有给他带来如同那声音般强烈的、指向性的熟悉感。也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高伟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毫米,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个正在为罗珂取衣服的身影。
只见那女子走到衣架前,动作利落地取下罗珂指的那件烟粉色大衣,又很自然地转身,从旁边的配饰架上取下一个同色系的羊毛围巾做搭配,然后面带微笑,用那种高伟听来依旧觉得心头一刺的、悦耳而略显热情的声音对罗珂说着什么,大概是介绍面料、款式,或是询问尺码。罗珂听着,偶尔点头,伸手接过衣服,在那女子的引导下,走向不远处的试衣间。
自始至终,那女子都专注于罗珂这位顾客,没有朝高伟和孩子们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瞥,仿佛他们只是店内再普通不过的附属品。高伟看着她自然流畅的职业表现,心底那份因声音而起的惊疑,又动摇了几分。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声音有些许相似、但完全陌生的导购员。自己最近压力太大,才会这样疑神疑鬼。
他轻轻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试图将注意力转回怀里的宇涵和身边的宇轩身上。孩子困倦的小脸让他心中柔软,也让他更加觉得刚才那瞬间的失态有些可笑。他调整了一下抱姿,让宇涵睡得更舒服些,又拍了拍宇轩的背,低声说:“再坚持一下,妈妈试完衣服咱们就回去。”
就在这时,试衣间的门帘掀开,罗珂走了出来。
那件烟粉色的羊绒大衣穿在她身上,果然非常适合。简洁的剪裁凸显了她高挑纤细的身材,温柔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通透,整个人显得气质温婉又带着几分冬日的暖意。她脸上带着些许试穿新衣的期待和不确定,朝着高伟的方向走来,想让他看看效果。
“高伟,你看这件怎么样?” 罗珂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转了个身,让他能看到侧面和背后的效果。
几乎是同时,那位女导购也跟了过来,脸上保持着专业的微笑,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高伟身上,似乎是向这位“有决定权的男主人”进行推荐。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着高伟说的:
“先生,您太太个子高挑,皮肤又白,穿这个颜色和款式真的特别好看,很显气质。我们这款大衣是百分百山羊绒的,保暖性很好,版型也正,不容易过时。”
她的话说得很顺溜,是标准的销售话术。然而,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直接地,落在了坐在沙发上、抱着孩子的高伟脸上。
而高伟,在罗珂问他意见时,也下意识地将目光从大衣上移开,抬头看向罗珂,正想回答“好看”,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那个开口说话的女导购所吸引,他的目光也随之转向了她——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并非静止,而是像一部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突然被投入了一颗致命的沙粒,所有的齿轮在瞬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刺耳的摩擦与崩裂的声响!
高伟的大脑“嗡”的一声,再次陷入一片空白,但这次不再是单纯的震惊,而是一种被巨大的、荒诞的、冰冷的事实狠狠击中的麻木与轰鸣!
他看到了她的脸。
那张脸,褪去了多年前的稚嫩青涩,被岁月和职业妆容描绘得更加精致,却也留下了些许生活痕迹的淡影。皮肤依旧很白,是那种近乎没有血色的冷白。眉毛修剪得整齐,画着精致的眉形。眼睛依然很大,但没有了之前的清澈和光芒,此刻因为职业微笑而微微弯着。鼻梁挺秀,嘴唇涂着豆沙色的口红,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当她因为微笑而微微牵动脸颊肌肉时,那脸颊上,悄然浮现的一对深深的、甜美得甚至有些俏皮的——酒窝。
以及,那即便在略显宽松的制服衬衫下,依旧能清晰勾勒出的、傲人而饱满的胸部曲线。
酒窝……傲人的胸脯……
这两个特征,如同两把早已锈蚀、却瞬间被记忆的强酸洗亮、寒光刺目的钥匙,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插进了高伟记忆中最底层、最尘封、也最不愿轻易触碰的那把锁里!
“咔嗒。”
尘封的箱笼轰然洞开,积年的灰尘扑面而来,带着那个遥远年代特有的、混合着工业机油、廉价香皂、集体宿舍汗味和年轻肉体躁动气息的味道。画面如同老式电影胶片,带着噪点和划痕,一帧帧强行插入他此刻的视界:
闷热的南方夏夜,简陋的出租屋里、曾与他紧紧相拥、带着汗意的、青春丰满的身体……
唐欣。
她是唐欣。
那个他在南下打工、进入第一家电子厂时认识的女孩。那个和他一起在流水线上熬过无数个日夜、在出租屋里用微薄的工资规划过可笑未来的唐欣。他的第一个女朋友。
高伟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他瞪大眼睛,看着几步之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带着职业化微笑的脸,脑海中一片惊涛骇浪,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怀里宇涵轻微的鼾声,身边宇轩困倦的嘟囔,店内流淌的音乐,甚至罗珂身上那件烟粉色大衣柔和的色泽……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褪色、远去,化为模糊的背景音和虚化的光影。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那张带着酒窝的脸,和那双此刻也正望着他、眼底深处最初是职业性的平静、随后渐渐被某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回忆、以及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的眼睛。
唐欣显然也认出了他。
就在高伟的目光与她对上、脸上无法控制地露出如同见鬼般震惊神色的瞬间,唐欣脸上那完美的职业微笑,几不可察地僵硬、凝固了。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目光如同探照灯,飞快地、仔细地扫过高伟的脸——那张褪去了少年青涩、增添了成熟沉稳、却也刻上了岁月风霜和明显养尊处优痕迹的脸。她的视线扫过他价值不菲的手表,他质地精良的毛衣,他怀中抱着的、穿着讲究的孩子,以及他身边另一个同样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震惊、错愕、茫然、一丝久远记忆被触动的恍惚,以及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她眼底迅速混合、翻腾,又被她强大的自制力狠狠地、强行地压了下去。但她微微收缩的瞳孔和瞬间紊乱了一下的呼吸,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高伟的胸口。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彼此眼中倒映出的、那个跨越了漫长时光和无数人生际遇的、猝不及防的、陌生的故人。
就在这时,或许是高伟长时间的沉默和怪异的神情让罗珂感到了些许不自在,她轻轻咳了一声,又转了个身,让自己的声音打破这诡异的寂静,也似乎是在提醒高伟回神:“高伟,你觉得到底怎么样嘛?好看的话,我就……”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她似乎并未察觉到高伟与这位女导购之间那无声的、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眼神交流。她的注意力更多在自己试穿的衣服上,以及孩子们困倦的状态上。
罗珂这声轻柔的呼唤,将高伟从那种溺水般的震骇与回忆泥沼中猛地拽出了一点。他猛地意识到——罗珂在场!他的妻子,他两个孩子的母亲,就站在这里,一无所知!而对面,是他十多年前的旧情人,一个他早已抛诸脑后、甚至很少想起的过往!
一种巨大的恐慌和后怕瞬间攫住了他。他绝不能,绝不能在这里,在罗珂面前,表现出任何异常!绝不能让她知道唐欣的存在,绝不能让她察觉到他与这个女导购之间那不堪的过往!
强烈的求生欲和掩饰本能,如同肾上腺素般注入高伟僵硬的身体。他几乎是榨干了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扯动脸上僵硬的肌肉,挤出一个他自认为自然、实则可能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光迅速从唐欣脸上移开,重新聚焦在罗珂身上,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情绪而显得有些干涩、急促,甚至过于响亮:
“好看!特别好看!非常配你!就这件了!买了!”
他一连用了几个肯定词,语气斩钉截铁,仿佛不是在评价一件衣服,而是在下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罗珂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热烈的肯定弄得微微一怔,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多想,或许以为他是真的觉得好看,或许是被孩子们闹得想快点结束购物。她点了点头:“行,你觉得好就行。那我先去换下来。” 说着,她转身准备回试衣间。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或许是出于妻子对丈夫习惯性的、细心的体贴,也或许是想提醒他孩子们的状态,她脚步顿了一下,侧头对高伟轻声说道,语气自然:“高伟,我感觉宇轩也快撑不住了,你看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依偎在高伟腿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宇轩身上。
“嗯,知道了,你快去换吧。” 高伟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有些发紧,目光低垂,看着怀里的宇涵,不敢再看唐欣的方向。
然而,罗珂这再自然不过的、带着夫妻日常温情的一声“高伟”,听在刚刚勉强压下惊涛骇浪的唐欣耳中,却不啻于另一道无声的惊雷,彻底证实了她刚才那难以置信的猜测。
高伟。真的是他。那个曾经在机器轰鸣中对她傻笑、在出租屋窄床上与她相拥的男人。只是他现在是别人的丈夫,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看起来……过得很好,至少经济上很不错。
唐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但脸上的职业笑容却像焊上去的铁面具,纹丝不动。只有那双眼睛,在罗珂转身走向试衣间、高伟低头看孩子的短暂空隙里,再次飞快地、深深地瞥了高伟一眼。那一眼,极其复杂,瞬间包含了太多东西:确认后的了然,往事袭来的刺痛,物是人非的苍凉,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他如今“光鲜”生活的细微涟漪,但更多的,是一种迅速凝结的、冰冷的疏离和某种深藏的、被岁月磨砺出的坚硬。
她很快收回了目光,重新扮演好一个专业导购的角色,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视从未发生。她甚至微微侧身,对高伟礼貌而疏离地笑了笑,声音恢复了那种悦耳而平淡的调子:“先生,您太太穿这个尺码正好。需要我帮您把衣服包起来吗?我们这边还有同系列的围巾和手套,搭配起来效果更好。”
高伟听着她这毫无破绽的、对待普通顾客的语气,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他知道,唐欣也认出了他,而且选择了和他一样的策略——假装不认识,维持表面平静。
“不、不用搭配了,就这件衣服,包起来就行。” 高伟不敢看她,目光游移,语气急促,只想快点结束交易,逃离此地。他胡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的手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唐欣很自然地接过卡,指尖不可避免地与高伟的指尖有了一瞬间的碰触。那触感冰凉。她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声音平稳:“好的,先生。请稍等,我去为您开单。”
她转身走向收银台,步伐稳定,背影挺直。高伟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脖颈后碎发下那一小段白皙的皮肤,心脏仍在狂跳,脑海中一片混乱。十多年前的片段与眼前的景象疯狂交叠,那个穿着廉价t恤、在流水线上忙碌的少女,与眼前这个穿着得体制服、在高级女装店从容工作的女人……岁月到底改变了多少?她又经历了什么,会在这里做导购?
罗珂换好衣服出来了,手里拿着那件烟粉色的大衣。她走到高伟身边,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已经睡着的宇涵,轻声说:“我来抱会儿,你歇歇。开好单了吗?”
“嗯,开着呢。” 高伟含糊地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收银台后的唐欣。他看到她在操作电脑,侧脸平静,偶尔和旁边的同事低声说一句什么,完全是一个敬业员工的模样。
交易完成。唐欣将包装好的大衣和卡双手递还给高伟,脸上是标准的送客笑容:“先生,太太,衣服给您包好了,小票上面有我们的电话,我把我的电话也写在上面了,我们支持七天无理由退货。请拿好,欢迎下次光临。”
“谢谢。” 罗珂礼貌地点头道谢,抱着宇涵,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挽住了高伟的胳膊,对依旧有些发怔的高伟柔声道:“走吧,高伟,孩子们都困得不行了。”
高伟如梦初醒,连忙接过纸袋,手臂被罗珂挽住的地方传来温暖的触感,这温暖让他冰冷僵硬的身体找回了一丝知觉。他不敢再看唐欣,低低地“嗯”了一声,反手也轻轻揽住罗珂的肩膀,另一只手牵起迷迷糊糊的宇轩,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带着妻儿,转身,朝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走去。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背脊挺得笔直,却僵硬异常。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或许平静,或许复杂,正静静地落在他的背上,一直目送他们离开。
“怎么了?高伟,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也累了?” 罗珂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啊……是不是刚才火锅吃得不舒服?”
“没、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抱着孩子坐久了,腿麻。” 高伟连忙摇头,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掩饰道,“走吧,赶紧回酒店,孩子们都睡了。”
“嗯。” 罗珂不疑有他,紧了紧抱着宇涵的手臂,一家人相携着,融入成都冬夜依旧熙攘的人流中。
然而,高伟的心,却再也无法回到片刻之前的轻松与温馨。那个熟悉的酒窝,那声“欢迎光临”,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了他这场本以为完美逃脱的旅行终点。唐欣的出现,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幽灵,将他拖回那个代表着贫瘠、迷茫和无力责任的青涩岁月,也让他此刻这看似光鲜、实则内里布满裂痕的“成功”生活,显出一种无比脆弱的荒谬感。
回到酒店,罗珂发落孩子们睡下。但是高伟却睡不着了。他和唐欣的点点滴滴如同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重现。
这个时候高伟想到了小票,罗珂买衣服的小票。那个承载着重要信息的小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