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汇入午后的车流,城市的喧嚣透过隔音良好的车窗,变成一种沉闷的低频震动。林深靠在宽大的后座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张轻飘飘的诊断书。
“焦虑状态伴随现实解体感”。
白纸黑字,盖着权威的红色印章。像一道赦令,将他从那个光怪陆离、充满墨臭和惨白面孔的噩梦中暂时释放出来。
只是太累了。他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试图将那几个冰冷的医学名词烙进意识里,覆盖掉记忆中祠堂的阴冷、家人背上狰狞的墨字、还有窗外那凝固的老街景象。
他需要相信这个诊断。他必须相信。
掌心似乎又隐隐传来那该死的灼痒感,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用力掐进皮肉,用真实的痛感去对抗那虚幻的触觉。
回到顶层公寓,一切如常。明亮,空旷,奢华。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天际线,没有任何不该存在的屋檐瓦砾。他刻意在每个房间走了一圈,打开所有的灯,检查每一个角落,甚至神经质地探头看了看床底。
什么都没有。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脱力般将自己扔进客厅那张昂贵的意大利沙发里,拨通了朱助理的电话。
“并购案重启,把所有资料整理好送过来。另外,帮我清空未来一周的所有日程,非必要不安排会议,所有应酬推掉。”他的声音带着刻意强撑起来的、久违的掌控感。
电话那头的朱助理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专业:“好的,林总。资料一小时内送到。另外,王总那边约了三次……”
“推掉。”他斩钉截铁,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挂断电话,他起身走到酒柜前,这次他没有拿烈酒,只是倒了一杯冰水。冷水过喉,刺激得他微微一颤,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对,休息。远离压力源。工作可以远程处理,但必须给自己放松的空间。
接下来的几天,他试图将自己重新嵌入“正常”的轨道。
他强迫自己按时吃饭,尽管胃口不佳。他尝试在跑步机上消耗体力,直到肌肉酸软再也无法思考。他甚至在深夜打开助眠的白噪音,试图驱散脑中层叠的噩梦碎片。
白天,他处理工作邮件,听视频会议,批阅文件。朱助理送来的并购案资料堆在书房一角,他暂时没有去动。
一切似乎真的在好转。
没有诡异的叩门声,没有自动打开的钢笔,没有滴落的墨点。窗外的景色始终是繁华的都市,从未变回那条泛黄的老街。
掌心的灼痒感也再未出现。
他开始说服自己,老宅那日的种种,厅堂里瞬间的凝滞,小哲突兀的话语,门开后那秒的幻觉……都不过是精神过度紧张下的产物。医生是对的。
直到第三天下午。
他正在书房视频连线海外团队,讨论一个技术方案的细节。屏幕那头的工程师正在滔滔不绝地讲解着数据模型。
一切都很正常。
忽然,笔记本电脑内置的摄像头指示灯,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
极其微弱的一点红光,亮起又熄灭,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深的话语顿住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电脑扬声器里,海外工程师清晰流畅的英文讲解声中,极其突兀地插入了一个极短暂的、扭曲的杂音。
像是指甲划过黑板。
又像是……毛笔笔尖,用力拖过粗糙的纸面。
嘶啦——
尖锐,刺耳,转瞬即逝。
屏幕那头的工程师似乎毫无所觉,还在继续说着:“……所以这个参数必须重新校准,林总,您认为呢?”
林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刚刚建立起不久的平静假象瞬间裂开一道缝隙。
“什么声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声音?”工程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抱歉,是我这边咖啡杯碰到底座了吗?还是网络有点延迟杂音?我们继续……”
林深盯着屏幕上工程师毫无异样的脸,又猛地扭头看向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
那指示灯安静地熄灭了,仿佛刚才的闪烁从未发生。
是他听错了?看错了?
视频会议还在继续,他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那个短暂的、扭曲的杂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他的耳膜深处。
会议一结束,他立刻合上了电脑,像是躲避什么瘟疫。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烦躁地踱步。冰水已经无法压下心头重新翻涌的不安。
他需要一点更强烈的、真实的东西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堆并购案文件上。
走了过去,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是目标公司的资产清单。厚厚的一沓纸,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的味道。
他强迫自己逐行阅读那些枯燥的数字和条款,试图用纯粹的逻辑思维占据大脑,挤掉那些荒谬的恐惧。
翻页。
手指划过光洁的铜版纸。
再翻页。
目光扫过复杂的表格。
忽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视线凝固在手中这一页的右下角。
空白处。
有人用铅笔,极其潦草地、写了一个极小极小的数字。
“7”。
那不是打印体,是手写体。笔触很轻,像是无意间划上去的,不仔细看几乎会忽略。
林深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猛地将文件拿近,死死盯着那个铅笔写就的“7”。
字迹……
他颤抖着伸出左手,摊开掌心,尽管那里空空如也,但那“柒”字的笔画结构早已刻进他的脑海。
不一样。
这个“7”是阿拉伯数字,写得随意潦草,和他掌心上那个工整的、带着祖父笔锋的汉字“柒”完全不同。
他像是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剧烈地喘息着,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某个助理核对数据时无意写下的标记!巧合!绝对是巧合!
他像是要证明什么,发疯似的开始翻动那厚厚一摞文件。
一页,一页,又一页。
纸张哗啦啦地响着。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再次布满冷汗。
没有。没有再看到任何手写的痕迹。
直到他翻到接近最后,一份关于目标公司知识产权评估的报告。
在某一页的边注空白处。
again。
又一个铅笔写下的数字。
“21”。
同样潦草,同样轻微。
“7”……“21”……
农历……七月……廿一……
啪嗒。
他手中的文件脱力地滑落,散了一地。
他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是巧合。
那冰冷的、无所不在的“规则”,从未离开。
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戏谑的方式,在他以为安全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像水底的海草,缠绕住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回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绝望地扫过这间灯火通明、奢华现代的书房。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正对着书桌的那面墙上。
墙上挂着一幅现代风格的装饰画,抽象的色块和线条。
但在那扭曲的色块交织的缝隙里,在明亮灯光的特定角度下……
那些原本无序的线条,似乎隐隐约约地……
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巨大的、墨黑色的……
汉字的轮廓。
像一个冰冷的、无声的嘲笑。
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