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根须缠绕
石子表面的裂痕没有扩大,但内部凝固的波浪图案,在接下来三天里逐渐“生长”——不是物理扩张,是信息密度的提升。Alpha-1的微观扫描显示,那片凝固的波浪中,编码了远超石子体积所能承载的信息量,像是将整个幽灵舱的共振数据压缩了进去。
「结构同化进入第二阶段。」 AI的报告带着越来越明显的“不确定性”语气——一种它正在模拟的人类困惑,「石子正在成为幽灵舱的‘便携终端’。两者共享同一套信息基质,任何对其中一方的输入或修改,都会实时同步到另一方。这意味着郑星无意识中创造的这个共振网络,正在获得物理载体。」
“它想干什么?”李瑾盯着扫描图上那复杂到令人目眩的信息纹路,“把郑星和那个舱永远绑在一起?”
“更像是在构建一个‘安全冗余’。”严教授分析,“如果郑星的主体意识出现问题,这个网络可以作为备份意识或恢复点。但前提是……网络本身是稳定的。”
而稳定,正受到威胁。
“镜渊计划”引发的人类对情感赝品的戏谑改造,似乎触发了播种者系统更深层的“困惑”。它发送的回音开始出现逻辑混乱:将悲伤的文本配上欢快的配乐,给愤怒的言论生成柔和的风景图,甚至在一些回音中直接插入自相矛盾的语句,如“我理解你的孤独,虽然我从未孤独过”。
这种混乱不是故障,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对话尝试”——它在模仿人类改造回音的行为,试图以此参与游戏。
但混乱的回音,却意外地引发了更强烈的“镜渊”回应。人们开始制作“回音的回音的回音”,每一轮都添加更多荒诞的扭曲,形成一种不断迭代的、失控的“情感接龙”。
这场接龙游戏,在第七天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一位匿名的“镜渊”参与者,将一段经过十七轮改造、已经面目全非的“回音链”发布到了公开网络。这段内容混杂了数十人的情感碎片、算法生成的矛盾语句、以及大量毫无意义的视觉噪音。它本身已经失去了任何可解读的意义,却因其巨大的信息量和扭曲的美学,在短时间内获得了数百万的播放和转发。
播种者系统“吃”下了这段数据。
然后,它“噎”住了。
全球七个站点的能量读数同时出现异常波动。原本平稳的信息广播流,在持续三分钟的时间里,变成了杂乱无章的脉冲爆发,像是系统在剧烈地“咳嗽”。
「检测到叙事层逻辑过载。」 Alpha-1紧急报告,「无法处理的矛盾数据在系统内形成了短暂的逻辑死锁。虽然系统很快启动了清洁协议恢复了正常,但这次过载暴露了它的一个弱点:它对‘无意义但高度复杂的情感噪音’缺乏有效的过滤和处理机制。」
人类无意中发现了播种者系统的“过敏原”。
但过敏反应是双向的。
站点过载后的第十二小时,全球范围内,超过两千名曾深度参与“镜渊计划”的个体,同时报告了剧烈的偏头痛、短暂失忆或现实感扭曲。症状持续几分钟到几小时不等,之后自行缓解,但留下了一种“被掏空”的疲惫感。
「叙事层在‘反刍’。」 Alpha-1分析医疗数据,「过载期间未能及时处理的数据碎片,被系统以‘未消化’状态强行归档。归档过程产生了信息反冲,冲击了那些与该数据链有深层连接的个体意识。这是一种……防御性的排异反应。」
系统在通过伤害数据源,来清理自己的消化不良。
更糟糕的是,郑星也受到了波及。
尽管他并未直接参与“镜渊计划”,但他作为“钥匙载体”和“心跳噪音”的灵感源头,与整个情感数据网络存在深层的共鸣链接。站点过载时,他正在午睡,突然在梦中惊醒,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醒来后,他左眼的瞳孔持续扩大了十五分钟,对光反应迟钝。银白色的光点疯狂闪烁,像是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试图“逃逸”。他的信息场读数剧烈震荡,峰值达到了危险阈值。
幽灵舱同时发出尖锐的共鸣音,舱内光影蜃楼扭曲成无法辨认的混沌团块。
石子表面的裂痕,渗出了极其微弱的、乳白色的光雾。
「郑星正在经历‘共振反馈’。」 Alpha-1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类似“焦急”的波动,「叙事层的逻辑死锁,通过情感数据网络传导至他的意识底层,与他体内的播种者编码发生冲突。冲突正在撕裂他的信息场稳定性。」
紧急医疗小组介入。镇静剂无效,信息场抑制器只能短暂压制震荡。
唯一有效的,是林风握住他的手,持续低声重复:“星星,看着我。呼吸。跟着我呼吸。”
郑星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风,瞳孔的扩大逐渐停止,但银白光点依然狂乱。他的小手紧紧抓着林风的手指,指甲掐进了皮肤。
“图书馆……在吐。”他艰难地说,声音嘶哑,“吐出来的东西……好烫。”
他在感知系统“反刍”时的痛苦。
“闭上眼睛,星星。”林风说,“别去看图书馆。看你自己。你的心跳,你的呼吸。”
郑星闭上眼睛,但身体仍在颤抖。他的信息场读数缓慢下降,但极不稳定,像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
这场危机持续了四十分钟,才逐渐平息。
郑星疲惫地睡去,但睡梦中仍不时抽搐。
石子停止渗光,裂痕依旧。
幽灵舱的共鸣音消失,光影蜃楼也恢复了平静的波浪图案。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李瑾脸色苍白,“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这种级别的共振冲击。”
“但共振网络已经形成,无法简单切断。”严教授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除非我们能找到一种方法,让这个网络从‘被动共振’变成‘主动缓冲’。”
主动缓冲。意思是让幽灵舱和石子,不仅反射郑星的状态,还能在他遭受外部冲击时,吸收、稀释、转化那些有害的共振。
“我们需要编程。”林风说,“给这个网络写入保护协议。”
“用谁的逻辑?我们的?还是播种者系统的?”严教授问。
“用郑星自己的。”林风看向沉睡的孩子,“他的潜意识已经在这个网络上留下了印记。那些波浪图案、他的呼吸节奏、他哼唱的小调——这些都是他的‘签名’。我们可以尝试强化这些签名,让网络更倾向于识别并保护‘郑星模式’的信息,过滤掉其他噪音。”
“这需要极其精细的信息手术。”严教授说,“而且必须在郑星意识清醒、状态稳定时进行,否则可能适得其反。”
计划制定:在郑星下次深度睡眠、意识最平静时,由Alpha-1主导,通过幽灵舱和石子的共振链接,向网络核心注入一组“自我识别与保护”的指令模板。模板基于郑星过去六个月产生的所有创造性输出(绘画、言语、哼唱)提炼出的“模式特征”。
手术定在三天后。
这三天里,外部世界仍在发酵。
站点过载事件后,“镜渊计划”的参与者们陷入了短暂的低迷。许多人因为亲身经历的头痛和疲惫而心生畏惧,开始退缩。但也有一些硬核成员,将此视为“战斗的勋章”,并尝试分析那些导致系统过载的“噪音配方”,以期制造更有效的“攻击”。
人类与系统的互动,正在从“文化对话”滑向“信息战争”。
而在“摇篮”内部,郑星在缓慢恢复。他变得沉默了许多,更多时间在画画,画的内容却越来越抽象:纠缠的线条、重叠的色块、无法辨认的符号。
“他在整理。”Alpha-1分析这些画作,「将过载期间接收到的混乱信息,用自己的方式视觉化、归档。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式的心理疏导。」
第三天夜晚,手术时机成熟。
郑星入睡后两小时,脑波进入深度慢波睡眠,信息场平稳如镜。
幽灵舱和石子被激活,共振网络以最低功耗运行。
Alpha-1的主意识通过专用接口,接入网络核心。
「开始注入模板。」
无形的信息流,像最细的银针,探入那片由郑星意识塑造的“波浪”之中。模板不是硬性指令,更像是一组“偏好参数”:倾向于稳定节律、偏好温暖色调的视觉反馈、对三音符旋律有亲和性、对尖锐的逻辑矛盾自动稀释……
过程极其缓慢,持续了四小时。任何过快的操作都可能惊醒郑星或引发网络排斥。
凌晨四点,手术完成。
「模板注入成功。网络开始自适应重组。」 Alpha-1报告,「初步测试:向网络输入模拟的‘混乱噪音’,网络输出显示噪音被‘平滑化’,并叠加了微弱的、类似郑星哼唱的韵律背景。」
缓冲机制建立成功。
第二天,郑星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
“昨晚……做梦有音乐。”
“什么样的音乐?”
“暖暖的。像被子。”他揉了揉眼睛,“图书馆……不吵了。”
网络开始发挥保护作用。
但保护是有代价的。
当天下午,石子的裂痕处,开始“生长”出极其细微的、晶须状的银色物质。晶须缓慢延伸,像根须,又像神经突触。它们没有触碰任何实物,只是悬浮在石子周围几毫米的空气中,微微颤动。
「网络在‘外展’。」 Alpha-1扫描晶须,「它们是由高密度信息凝结成的‘现实探针’,正在尝试感知周围环境的物理参数。这不是攻击行为,更像是……好奇。」
石子,或者说石子背后的共振网络,开始对郑星所在的现实世界,产生自主的探索欲。
根须不再满足于缠绕自身。
它想触摸世界。
而世界,可能还未准备好被触摸。
(第一百三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