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山把枪放下,手指从枪机上移开。工坊里的灯还亮着,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映在墙上的人影也跟着轻轻颤动。
他没说话,转身走到墙边,取下那块写着“001,李青山,合格,十发无故障”的木牌,拿在手里看了几秒。
王德发抬起头,手里的刮刀停在半空。
“明天靶场见。”陈远山把木牌放回钉子上,“我要用这支枪打五发。”
王德发立刻站起身:“不行。这枪还没上过战场,万一……”
“正因为它没上过战场,我才要打。”陈远山打断他,“我是师长。全师几千人看着。如果连我不敢用,谁还敢信它?”
王德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他知道拦不住这个人。过去多少次都是这样,陈远山决定的事,没人能改。
“那你得让我先试一遍。”他说。
“可以。”陈远山点头,“但现在不是讨论的时候。天一亮就走。”
两人不再多言。学徒们收拾工具,陆续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和张振国。
张振国一直坐在角落的小凳上,听着没插嘴。这时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铁屑:“我带人清出靶道,早上六点前准备好。”
“好。”陈远山说,“通知各连主官,七点集合观靶。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张振国应了一声,推门出去。风灌进来,灯焰猛地一偏,又稳住。
王德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满是老茧,指节粗大。他忽然觉得这双手有点沉。
第二天清晨,靶场东侧已围了一圈人。
各连连长站在前排,士兵们站在后头,踮脚往里看。没人说话,目光都盯着中央那支拆过又装好的汉阳造——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陈远山手中。
百米外,五个新立的胸靶插在地上。靶心画得清晰。
王德发站在陈远山旁边,手里攥着一块布,其实并不脏,但他一直在擦枪管。
“你再检查一次。”陈远山把枪递过去。
王德发接过,动作熟练地拉开枪机,检查击针位置,再合上。他盯着准星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能打。”
陈远山接过枪,举到肩位,瞄准。
第一声枪响划破晨雾。
靶心正中,泥土飞溅。
第二枪紧随其后,弹着点几乎重叠。
人群里有人吸了口气。
第三枪、第四枪接连命中,节奏稳定,没有迟疑。
第五枪扣下扳机前,陈远山停顿了一下。他调整呼吸,缓缓压下。
枪响之后,所有人冲向靶位。
子弹穿过了前一发留下的孔洞,在靶纸中心撕开一个更大的洞。边缘焦黑,像是被烧过一圈。
“穿了!”一个连长喊出来,“第五发打进前头的弹孔!”
周围一下子炸开声音。
有人拍大腿,有人跳起来叫好,更多人往前挤,想亲眼看看那个洞。
陈远山放下枪,转头看向王德发。
老头站着没动,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神却亮得惊人。
“是你改的。”陈远山说,“也是你教出来的。”
王德发摇头:“我只是动手的人。”
“可这枪能让战士多活一条命。”陈远山声音抬高,“你们听见了吗?这支枪是从废铁堆里翻出来的!零件是旧的,弹簧是捡的,但它打了五发,全部命中!是谁做的?是王师傅和他的徒弟们!”
人群安静下来。
陈远山抬起手,对着王德发,深深鞠了一躬。
全场静了几秒,然后掌声响起。起初零星,随后越来越响,盖住了远处传来的鸟叫声。
王德发慌了,连忙伸手去扶:“使不得,使不得……我就是个干活的。”
“你不是干活的。”陈远山直起身,“你是让兄弟们能活着回家的人。”
他说完,转向众人:“从今天起,工坊设立‘工匠功勋榜’。每支达标枪,挂名挂牌,记录责任人。凡上榜者,每月加饷三成,优先补给物资。”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我已经签了命令,拨专款采购新量具、铣刀、测规。以后每周供应煤油、砂轮、钢锉。工坊扩编,再招十五名学徒,由王师傅亲自挑人。”
张振国上前一步:“命令已传达,人事名单今晚报上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几个年轻士兵挤到前面,盯着墙上那几块木牌,眼里发亮。
“我也想去工坊!”一人低声说。
“你修过枪吗?”旁边人问。
“没修过,但我肯学。”
王德发听着,没笑,也没动。但背挺直了些。
陈远山拿起那支刚试射完的枪,走向人群中央。
“这枪,我命名为‘远山一号’。”他说,“不是因为我姓陈,是因为我们要守住这片山河。只要还有人在改枪、在练兵、在冲锋,敌人就别想踏进一步。”
他把枪交给身边一名班长:“交给突击队。下一仗,让他们带头上。”
那班长双手接枪,像接过一面旗。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久。
王德发默默走回工坊,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旧账本。他翻到空白页,开始写名字。
第一个是李青山。
第二个是昨天犯错又被重用的那个学徒,叫赵二柱。
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慢,生怕写歪。
外面还在鼓掌。
张振国走到陈远山身边:“下一步怎么安排?”
“训练。”陈远山看着远处的操练场,“新枪要配新打法。不能只会打靶,还得会拼刺、会夜战、会打运动目标。”
“我这就通知各连。”
“等下。”陈远山从腰间解下自己的驳壳枪,递给张振国,“把我这把送进工坊。照‘远山一号’的标准改。改好了,我带着上战场。”
张振国接过枪,点头。
两人并肩往训练场走。
路上遇到几个扛着步枪的士兵,见到陈远山都立正敬礼。其中一人袖口磨破了,露出手腕上的绷带。
陈远山停下,问:“伤哪了?”
“左肩,前天搬弹药箱蹭的。”
“还疼吗?”
“不疼。”
陈远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走到训练场边缘,他停下脚步。
场地中央,一群士兵正在练习持枪卧倒。动作还不整齐,有人快有人慢。
“该让战士们摸新家伙了。”他说。
张振国应了一声,准备叫人吹哨集合。
陈远山却突然抬手,指向最西边的一排枪架。
“那几支短管枪,”他说,“谁负责改的?”
“王德发带人昨晚赶出来的,说是缴获的枪管截的。”
陈远山走过去,拿起一支。枪身明显短了一截,重心靠前,适合近战突袭。
他拉动枪机试了试,顺畅。
正要放下,忽然发现枪托底部刻了个小字——“王”。
不是全名,只是一个姓。
他盯着那个字看了两秒,嘴角动了一下。
远处传来集合哨音。
士兵们从四面跑向场地中央,脚步踩在土路上,扬起一层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