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山正在看地图,手里的铅笔停在纸上。他抬头看了通信兵一眼,没说话,把笔放下,起身走到桌边拉开抽屉,取出登记簿。
“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才。押车的是后勤班的老刘,他说一路没出事,进营门还核对过封条。可卸货时打开箱子,里面是空的。”
陈远山合上登记簿,“叫张振国来。”
不到五分钟,张振国大步走进来,脸色沉得像压了云。他站在桌前,声音压着火气:“我已经问过哨岗,进出记录都在。但今天早上有三批劳工进过西门,说是修灶台和清理水沟的,领头的是个生面孔,登记的名字也查不到人。”
“药品呢?”
“老刘被带到禁闭室了,他说自己没离开过车,连水都没喝一口。可没人看见是谁动的手。”
陈远山盯着地图上的西营门位置。那里地势低,靠山背林,平日少有人走。他记得昨夜张振国提过,有人在西角发现可疑人员,动作整齐,像是训练过的。
“先封锁营区。”他说,“所有劳工集中到操场上,一个不许走。通知各连主官,没我命令,不准放任何人进出。”
张振国应了一声,转身要走。
“等等。”陈远山又道,“去伙房看看,今天有没有士兵议论这件事。”
张振国点头出去了。
帐篷里安静下来。陈远山重新翻开登记簿,一页页翻过去。运输时间、路线、负责人、交接人,全都对得上。可东西就是没了。
他合上本子,走到沙盘前。木棍轻轻拨动西营门附近的掩体模型,挪了个位置。
这时,布帘一掀,张振国回来了,眉头拧成疙瘩。
“出事了。”
“什么?”
“不止一个人在说……说你把药卖了换钱。”
陈远山抬眼。
“我在伙房听见两个兵嘀咕,说师长克扣伤员的药,私下卖给商人,一盒盘尼西林能换五块大洋。还有人说,缴获的粮食也没入库,全拉去黑市了。”
“谁说的?”
“问不出来。都说‘别人讲的’。可我去了一圈,好几个地方都听到一样的话,连用词都差不多。”
陈远山站在原地,手指搭在沙盘边缘。
这不是偶然的抱怨。这是有人在往兵心里埋钉子。
他慢慢直起身,“传令下去,今晚加派双岗,重点盯住西门和仓库区。另外,让文书把最近三天的物资出入记录全部抄一遍,我要亲自看。”
张振国迟疑了一下,“要不要抓几个乱说话的杀鸡儆猴?”
“不能抓。”陈远山摇头,“现在动手,只会让人觉得我们在怕。让他们说,我们只管查。等找到根子,一次拔干净。”
张振国咬了咬牙,敬礼离开。
陈远山坐回桌前,拿起笔,在日志本上写下:“药品失踪,疑为内贼所为。流言四起,内容一致,极可能出自同一源头。暂不声张,暗中彻查。”
写完,他把本子收进抽屉,锁好。
与此同时,在三十里外的一处补给站,一名穿着军官制服的男人正站在一辆破旧的卡车上。他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递给一个满脸胡茬的溃兵。
“记住,你只是路过这里,被人雇来送信的。信是交给河对岸的联络人,结果在路上被我们截了。懂吗?”
溃兵点头,手有点抖。
“那上面写的啥?”
“别管写啥。你只要知道,干完这票,五十块现大洋,够你安顿半年。”
男人把油纸包塞进溃兵怀里,又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转身上了另一辆车,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两天后,这个溃兵出现在陈远山防区外围。他在河边喝水时被巡逻队拦下,搜身时从怀里发现了那封信。
信是用旧纸写的,字迹模仿得很像陈远山平时的笔风。内容提到“日军某部愿以弹药换停火三日”,落款是一个代号。
消息很快传进了营地。
而在这之前,关于“师长通敌”的说法已经在一些角落悄悄传开。
林婉儿是在卫生帐篷里第一次听到的。
她正给一个腿部受伤的小兵拍照,对方忽然扭头问旁边的人:“你说师座真会投敌吗?”
另一个人压低声音:“谁知道呢。我听炊事班老李说,上次缴获的药根本没进库,全被运走了。还有人看见夜里有车往外拉麻袋,说是粮食。”
“可师座对我们挺好的啊,上次我还见他给伤员盖被子。”
“那都是装的!现在外面都在说,他早就跟日本人谈好了,打这几仗是为了立功,好让上面信任他。”
林婉儿的手顿住了。她没说话,拍完照就离开了帐篷。
回到自己的临时住处,她翻开笔记本,把刚才听到的话记了下来。时间、地点、说话的人特征。她发现,这些话最早是从西营门附近传出来的,而且几乎都是同一个时间段冒出来的。
她又去了卫生队,找护士长核对药品消耗记录。
“我们这几天用了多少药?”
“青霉素用了六支,绷带换了二十卷,消炎粉也用了不少。库存确实少了,但都是正常消耗。”
“有没有克扣的情况?”
“没有。每次取药都有登记,师座还特别交代过,伤员用药优先保障。”
林婉儿合上本子,心里有了底。
晚上,她悄悄去了操场边的劳工休息区。那里搭了几个简易棚子,住着这几天进来的杂工。她假装采访,问了几个人的工作安排和来历。
没人说得清是谁派他们来的。只知道有个“上头来的军官”统一安排,每天发两顿饭,干完活就走。
她注意到,其中几个人的手掌很干净,不像长期干活的样子。鞋底的纹路也很新,不像是走山路穿来的。
她掏出相机,在暗处拍了几张背影。
回到住处,她把照片夹进相机包的夹层,又在笔记本上画了一条线:从西营门→伙房→卫生帐篷→士兵宿舍。箭头指向同一个方向——谣言的传播路径,像是被推着走的。
她盯着本子看了很久,最后写下一句话:“有人想毁掉这支队伍,不是靠枪,而是靠嘴。”
第二天清晨,陈远山在指挥部召见了军需官。
“药品的事查得怎么样?”
“运输路线没问题,沿途哨卡都有记录。但最后一段路是从西门进来的,那里的登记本被人动过手脚,有两页被撕了。”
“劳工呢?”
“已经集中看管。其中有五个人身份不明,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张副师长正在审。”
陈远山点头,“继续查。另外,从今天起,所有对外通讯都要过我的手。电报、信件、口信,一律登记。”
军需官走后,陈远山坐在桌前,盯着墙上挂着的地图。
他的手指慢慢划过西营门的位置,又移到河对岸的日军据点。
他知道,敌人不一定在对面。有时候,刀是从背后捅进来的。
林婉儿这时正蹲在营地外的一条小沟边。她找到了一只被丢弃的烟盒,上面印着一个陌生的商标。她记得昨天看到的那个“劳工”抽的就是这种烟。
她把烟盒收进衣兜,站起来时,看见远处一辆马车正缓缓驶离营地,赶车的人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草帽。
马车轮子碾过土路,在泥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