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压在胸口的石头。龙王庙外,风从林间穿过,带起几片枯叶,在门槛前打了个旋,又落了下去。
门被轻轻推开。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穿旧军装的男人,肩头磨出了毛边,脸上有道斜疤。他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没说话。陈远山迎上去,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你是老七旅的李旅长吧?久等了。”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你认得我?”
“长城口子上,你带着一个连守了三天,打退日军五次冲锋。我怎么会不认得。”
第二个人是骑马来的,披着蓑衣,帽檐压得很低。他是西北军出身,曾在喜峰口夜袭日军营地,亲手砍下三颗人头。陈远山上前扶他下马,只说了一句:“那一晚的刀光,我一直记得。”
接着进来的三人穿着不同制式的军服,有的袖口撕了补丁,有的腰带上缠着麻绳。他们是东北军旧部,九一八后一路南撤,从未缴械。其中一人进门时腿脚不便,拄着一根木棍。陈远山亲自搀他坐下,低声问:“热河那场雪,是不是特别冷?”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眶忽然红了。
最后两人是从川南和滇西赶来的,走了整整八天山路。他们身上还带着湿气,衣服贴在背上。陈远山递上干布,什么也没问,只说:“你们能来,就是兄弟。”
七个人围坐在正殿中央的长桌旁。桌上点着两支蜡烛,火苗不大,但足够照亮每一张脸。没人说话,空气里只有木柴偶尔爆裂的声音。
陈远山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张地图。上面用红笔标着几个据点,都是最近日军调动频繁的地方。他没展开地图,而是把它卷了起来,放回角落。
“今天我们不谈兵力,不谈防区。”他说,“我想讲几件事。”
所有人抬起头,看着他。
“河北有个村子,三十户人家。上个月,日军进村要粮。村里拿不出,就被逼着交人。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跳了井。她不是怕死,是不想让孩子落在日本人手里。”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变,但更重了些。
“热河那边,有个老兵,左腿被炮弹炸断。他爬了三天,靠着吃草根、喝雪水,回到了自己的阵地。到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可他还问:‘仗打得怎么样了?’”
烛光照在他脸上,额头有些发亮。
“还有一个少年,十七岁,东北人。家里被烧了,父母失踪。他把家书点着了,当着全队的面说:‘从今天起,我没有家了。中国在哪,我就在哪。’”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这些人,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什么叫大道理。可他们知道,自己是中国人。”
桌子对面,那个东北军将领的手慢慢握紧了拳头。
“我们这些人,穿这身军装,不是为了升官,不是为了发财。我们是在替那些死掉的人活着,替那些还在受苦的老百姓扛枪。”
他的声音抬高了。
“我知道你们都吃过亏。有人被贬,有人被调离,有人打了胜仗反而背黑锅。可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没扔下枪回家?”
没人回答,但有人低下了头。
“因为我们心里清楚——只要我们还在,日本人就不敢太放肆!哪怕只剩一支枪,一个人,也得让他们知道,中国不会亡!”
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蜡烛晃了一下。
“现在外面有人说我们结党,说我们图谋不轨。好啊,那就让他们说去!我们的确要‘结党’,结的是抗日救国的党!我们要‘营私’,营的是四万万同胞的生路!”
那个拄拐的东北军将领突然站起来,声音发颤:“我部现有三千一百二十七人,武器不全,弹药不足。但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在一天,绝不后退一步!”
话音刚落,第二个将领也站了起来:“我部驻守燕山隘口,地势险要。若需设伏、断后,请随时下令!”
第三个、第四个……一个个站起身,有的拍胸,有的举手,有的只是用力点头。
“我愿率部协同作战!”
“听从统一调度!”
“人在阵地在!”
陈远山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的呼吸有些急,额角渗出细汗,但眼神始终没有离开任何一个人。
“我不是要你们听我的命令。”他说,“我是想告诉你们——你们不孤单。从前是一个人打,现在我们可以一起打。一支部队挡不住,我们就十支部队上。一次打不过,就打十次。直到把他们打出中国为止!”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那个最早进来的李旅长缓缓举起右手,手掌张开,掌心朝外。
其他人跟着举起手。
七只手,伸在半空,像七把出鞘的刀。
“同生共死!”有人喊了一声。
“同生共死!”七个人齐声回应,声音撞在庙墙上,震得梁上的灰簌簌落下。
陈远山终于笑了。他抬起手,和每一人重重击掌。
“接下来,我们制定行动计划。”他说,“第一件事,共享情报。谁掌握日军动向,立刻通报。第二,划分协作区域,互为支援。第三,打通民间物资通道,让百姓能送粮送药。”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初步方案,大家看看有没有问题。”
没有人急着翻看。那个川军将领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就开始。”陈远山说,“今晚会议记录由通信组加密传送,确保不留纸质痕迹。联络代号统一为‘春雷’,频率按昨日约定执行。”
滇军那位将领点头:“我回去就安排侦察小队,盯住通化方向的铁路线。”
“我负责联络冀东游击队。”另一人说,“他们熟悉地形,可以做向导。”
讨论逐渐展开,语气从激昂转为冷静,话题从誓言转向具体部署。有人拿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在纸上画出行军路线;有人低声询问电台功率和续航时间;还有人提出需要统一口令和识别标志。
陈远山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插话补充细节。
“夜间联络用短频脉冲信号,每次不超过三十秒。避免长时间发射暴露位置。”
“各部队撤离路线必须预留两条以上,一条主道,一条隐蔽小路。雨季前完成勘察。”
“伤员转移优先走山沟,避开大路。沿途设立三个接应点,由猎户和村民协助。”
说到这儿,他看向那个拄拐的将领:“你们那边的地形复杂,最容易设伏。如果日军主力北调,我们可以在这里打一场阻击战。”
对方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用力点头:“只要火力配合到位,我能拖住他们十二小时。”
“够了。”陈远山说,“十二小时,足够其他部队完成合围。”
屋里的气氛变了。刚才的热血仍在,但已被理智包裹。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不是喊口号,而是真刀真枪地干。
蜡烛烧到了底,火光闪了几下,终于熄灭。
外面有人轻敲门板。
“师长,外围岗哨报告,一切正常。”
“知道了。”陈远山应了一声,转头对众人说,“天快亮了,大家抓紧时间休息。明天一早分头行动。”
没人起身。
那个最早说话的东北军将领看着他,忽然问:“如果我们失败了呢?”
屋里一下子静了。
陈远山看着他,没有回避。
“会有人接着打。”他说,“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火就不会灭。”
他从抽屉里取出半块铜牌,放在桌上。
“这是我多年前留下的信物。另一半,已经在寄给你们的路上。它不代表权力,也不代表指挥权。它只有一个意思——我们是一条路上的人。”
七个人默默看着那半块铜牌。
风吹开门缝,吹动了桌上的纸页。
陈远山拿起笔,翻开新的记录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