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的手还按在地图上,笔尖悬在苏州那一点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她把纸角那句“上面有人接应”又看了一遍,指尖轻轻摩挲着墨迹未干的字。
门被推开时,她没有抬头。
脚步声停在案前,玄色衣袖落在桌边,一枚令牌轻轻放在她手旁。是萧景琰带来的那块御前直递通行令,背面刻着“出入无禁,事急从权”。
他站在那里,没问她在想什么。
她终于抬眼,“您觉得,莲台背后的人,敢不敢动朝中官员?”
“他们已经在动。”他声音很平,“只是藏得深。”
她点头,把地图翻过一页,铺开一张空白纸,“我打算先从江湖入手。林沧海旧部可以混进修缮队,盯住那些楚地口音的人。只要他们还在招人,就会漏出口风。”
他看着她画出一条线,从扬州连到湖州,“怎么盯?”
“用老办法。”她说,“人在做事,总会留下痕迹。他们在码头转运物资,雇人搬货,发工钱。这些账目不会全抹干净。只要有一处对不上,就能顺藤摸下去。”
他沉默片刻,“你准备让谁去查?”
“影卫的人太显眼,我打算用青蚨记的名头。”她顿了顿,“那个商号不是早就废了吗?正好拿来当掩护。名义上是收流民做工,实际上是收集消息。”
他看了她一眼,“你知道那地方以前是谁管的?”
“知道。”她说,“太子旧产,后来没人接手,一直空着。现在挂在工部名下,算作闲置官产。只要一道手令,就能启用。”
他没反对,“我可以签。”
“不用您亲自出面。”她说,“您只要默许就行。三天后工部要报雇员名册,我会让人提前抄一份。如果名单里有谢家旧人,或者和莲台有关联的,就重点盯。”
他走到窗边,帘子被风吹起一角,外面宫道上巡夜的灯笼一盏盏亮起。
“你怀疑朝中有内应。”
“不是怀疑。”她说,“是确定。那个江湖探子说‘上面有人接应’,不是随口说的。能在朝廷眼皮底下换掉三十七个关键位置的人,光靠银子做不到。必须有人批条子,盖印信。”
他回身,“你想怎么查?”
“不动声色。”她说,“先不碰大人物。找几个中层官吏,比如工部主事、户房书办,这些人权力不大,但经手实务。他们要是有问题,账目上一定有破绽。我们以督查新政为由,调阅各地财政流水,看有没有异常拨款。”
他点头,“这个理由够正当。”
“然后。”她继续说,“我会让可信的言官在朝会上提一句,说民间义仓虽好,但缺乏监管,怕有人借机敛财。这话一出,有人会跳出来反对,也有人会沉默。谁反应太急,谁就是心虚。”
他嘴角微动,“你在逼他们出声。”
“对。”她说,“我不需要他们立刻反水。我只想知道,谁在替莲台说话。”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你身体撑得住吗?”
“能撑。”她说,“这次不用月魂也能办。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件事。”
他没问是什么。
她闭上眼,手指按在太阳穴上。头痛还在,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她把今天听到的那个口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楚地尾音下沉,说话时不自觉带出一个“咧”字。这是江南铁脊门一带的习惯。
她睁开眼,“我要在月圆那晚再用一次月魂。不是为了看画面,是为了听声音。三年前冷宫墙外,还有一次谈话我没听清。如果能把那段话补全,也许能确认更多联络人。”
他没劝她别用。
他知道她不会听。
“你需要什么?”他只问这一句。
“七日内,我要调用两名影卫,专跑密信。不能再用原来的渠道,怕被人截。另外,青蚨记启用后,每天进出的人要登记,但账本要分两套做。明账应付巡查,暗账归我。”
“准。”
“最后。”她说,“我要联系江南铁脊门和衡山剑派。莲台打着善举旗号,很多江湖人被蒙在鼓里。如果让他们知道这帮人其实是谢家私兵复辟,未必会继续支持。”
他眼神一闪,“你打算怎么传话?”
“通过林沧海的旧线。”她说,“他当年和这几个门派都有往来。只要一句话送进去,他们会自己查证。一旦发现不对,就不会再袖手旁观。”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要小心。江湖人讲义气,但也容易被人利用。万一有人假装响应,其实是莲台埋的钉子?”
“我知道。”她说,“所以不会直接见面。我会让信使带一块残牌,是当年沈家军与铁脊门结盟时留下的信物。只有真正的老人才认得。”
他点头,“你安排吧。”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三个方向:
一、江湖施压,搅乱其招人布局;
二、朝堂试探,诱内应暴露反应;
三、暗联义士,切断其道义根基。
她把纸推到他面前。
他看了一眼,没改一个字。
“就这么办。”他说。
她收起纸,重新摊开地图。五州红圈还在,她又添了两个小点——一个是青蚨记的位置,一个是工部文书房。
“明天我就派人去接手商号。”她说,“最晚后天,第一批消息应该能回来。”
他站在那里没动,“你今晚不睡了?”
“睡不了。”她说,“我得等影卫带回今日的巡查记录。扬州那个老卒已经被转移,但我还不放心。他见过刀柄上的铜莲,莲台不会让他活太久。”
他眉头微皱。
“我已经加了三层守。”她说,“但他要是被人接近,哪怕只说了一句话,都可能坏事。所以我得盯着。”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门口。
走到门边,他又停下。
“如果有事,直接用东宫印信发令。不必等我批复。”
“是。”
他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她一个人。
烛火跳了一下,她伸手拨了灯芯。
门外传来轻微响动,影卫首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报。
“青蚨记的地契已经批下。”他说,“明日便可入驻。”
她接过信,快速扫了一遍,“人呢?安排好了吗?”
“按您的吩咐,选了六个可信的,都是林将军旧部。领头的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写字很快。”
“很好。”她说,“今晚就把第一批指令发出去。第一,查近三个月修缮队雇员中,是否有使用楚地口音者;第二,盯住所有从莲台义仓转入官营工程的人;第三,若有异常调动,立即回报,不得擅自行动。”
“是。”
人退下后,她坐回案前,把两张纸并排摆开。一张是五州人员分布,一张是即将启用的联络网。
她拿起笔,在联络网最上端写下一个名字:铁脊门陈九。
笔尖顿了顿。
她忽然想起那个老卒说过的一句话。
“船上有人说,这次不同了,上面的人已经答应保他们进漕运司。”
漕运司?
那是掌管南北粮道的要职,向来由户部直管。
她盯着这三个字,慢慢握紧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