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把那张写有假信的纸交给春嬷嬷时,指尖还在发抖。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慢慢收进袖中。
那纸轻得几乎无物,却像一块烧红的铁烙在掌心。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便再无回头路可走。这封信将顺着赵九的手指流入傅家老宅深处,如同一条毒蛇悄然潜入敌人心脏。而她,正是放出这条蛇的人。
窗外夜色浓重,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偏了一下。光影在墙上晃动,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雨夜,沈府廊下摇曳的灯笼。她没去扶烛台,只是抬头看向站在屏风外的萧景琰。
他一身玄色常服,腰间佩剑未出鞘,轮廓隐在昏黄光晕里,看不清神情。可她知道他在看她——目光沉静如水,却又藏着千言万语。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他说,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她点头,喉间有些干涩,却强迫自己开口:“赵九今晚会再进傅家老宅,像过去几次一样,把回信带进去。”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们等的就是那一刻。”
话音落下,屋内一时寂静。只有更漏滴水声,在黑暗中缓慢流淌。
林沧海半个时辰前就带人埋伏在巷子两侧。御林军换了便装,混在破屋角落里不动,披着灰布,与残垣断壁融为一体。几个外来的汉子蹲在墙根下,披着脏布,手里握着短刀。他们是林沧海早年救下的江湖人,曾因一桩冤案流落边关,性命垂危之际被他所救。这些人不知朝堂权谋,也不懂庙堂之高,但他们知道沈家的事——知道那一夜血洗满门、忠良蒙冤,也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沈家唯一活着的女儿。
他们愿意拼这一条命。
沈令仪闭上眼,开始催动月魂。
这是她自幼修习的秘术,源自母亲留下的古籍《幽冥引》,需以自身精气为引,唤醒沉睡于血脉中的灵识。每一次施展,都如同撕开旧伤,痛彻骨髓。头痛立刻袭来,像是有人拿锤子敲她的后脑,一下又一下,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靠在椅背上,牙关咬紧,手指掐住膝盖,指甲几乎嵌入肉中。
画面一点点浮现——三年前那个雨夜,电闪雷鸣,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沈府大门紧闭,却被火把照得通明。父亲带着亲卫从后院突围,脚步匆忙而坚定。那时她躲在柴房,透过木板缝隙看见外面人影交错,听见脚步声往三个方向散开。
一条路通向城西水渠,出口在废弃庙宇旁;一条翻过民宅屋顶,借两棵老树搭梯越墙;最后一条藏在马厩地下,出口是邻院枯井。
那是沈家最后的秘密逃生路线,也是她父亲用十年时间精心布置的退路。可惜,那一夜,没人能活着走出来。
她睁开眼,喘了口气,额角沁出冷汗,唇色苍白如纸。她强撑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将三条路线画在纸上,每一处转折、每一道暗门都标注清楚。墨迹未干,便有人快步上前接过,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外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哨响。是约定好的信号——赵九进宅了。
沈令仪站起身,披上斗篷。黑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清冷如霜。萧景琰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你不必亲自去。”
“我要看着。”她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次不能漏一个。”
他知道劝不动她。她不是任性,而是背负太多。沈家三百七十二口人的性命,压在她一人肩上,哪怕多活一日,都是煎熬。若有一丝机会亲手揭开真相,她绝不会缺席。
两人坐车出宫,马蹄踏过空旷长街,碾碎月光。车停在两条街外,他们步行穿过小巷,藏身于一处塌了半边的茶棚后。沈令仪掀开车帘一角,盯着那栋破宅。
天阴着,没有月亮,院门虚掩,和之前一样。风吹过荒草,发出沙沙声响,像是谁在低语。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里亮起了灯,人影晃动,至少有六个。他们动作谨慎,显然不是寻常贼寇。其中一人始终坐在主屋,手中拿着一封信反复查看,正是沈令仪亲手伪造的那一封。
一刻钟后,林沧海的人打出第二道信号——三声短促的鸟鸣,夹杂在夜风中,几不可闻。
她点头,身边一名暗卫立刻吹出一声极低的口哨,像夜鸟叫。
四面八方同时有了动静。
东边两个乞丐站起身,堵住了小巷出口;西边货郎推车横在路上,车底抽出长棍,寒光一闪;北面屋顶闪过几道黑影,是御林军上了高墙,弓弩已张。
林沧海一脚踹开院门,冲了进去。
里面的人正在烧东西,火盆里的纸刚点着,就被飞扑上来的人按倒。一人想从后窗跳,刚探出身,就被埋伏在墙外的义士拽下来反绑。另一人撞开偏房地板,想钻地道,却发现入口已经被土封死——那是沈令仪昨夜亲自下令填埋的。
六个人全部被抓,无一逃脱。
沈令仪走进院子时,地上还躺着挣扎的人。她没看他们,径直走向偏房。林沧海带人撬开地砖,挖出一个铁匣。匣子锈迹斑斑,锁扣却异常牢固,显然是用了机关。
“小姐,要砸吗?”林沧海低声问。
她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钥匙,轻轻插入锁孔。咔哒一声,盖子弹开。
里面有信件、图纸、印模,还有一块铜牌。
她拿起铜牌,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个“谢”字,边缘有磨损痕迹,像是常年被人摩挲。她的手指微微一顿,指尖抚过那个字,仿佛触到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谢……是谁?
她记不得母亲提起过这个姓氏。可这枚铜牌的气息却让她心头一颤,像是某种熟悉的温度,在记忆深处缓缓苏醒。
萧景琰接过铜牌看了看,递还给她。她放进木盒,合上盖子。
外面传来马蹄声。是宫里派来的马车,接他们回去。
她坐进车厢,盒子放在膝上。萧景琰随后上来,坐在对面。车轮转动,碾过石板路,颠簸中,她感到一阵眩晕,连忙扶住厢壁。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递给她。药丸乌黑,泛着淡淡檀香,是他特制的宁神丹,专治灵识反噬之症。
她摇头,说不用。
“你脸色太差。”
“回去再吃。”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瓶子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目光落在她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苍白瘦削,青筋微现。他知道她有多勉强,也知道她不愿示弱。
车行到半路,她忽然想起什么,打开木盒,拿出那叠密信。其中一封的边角有些发皱,像是被人反复展开又折好。
她把信对着车窗透进来的光,仔细看。
在第三页的夹层里,发现一行极细的小字,不是墨写的,像是用针尖划出来的。线条极浅,若非角度恰好,根本无法察觉。
她念出来:“钥交周,门不开则焚。”
萧景琰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乍现。
“‘周’是谁?”他问。
她沉默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影——周慎,先帝驾前掌管禁军符令的老太监,十年前莫名失踪,生死不明。传闻他曾受沈家恩惠,后来销声匿迹,再无人提及。
难道……他还活着?
“这不是普通的联络暗语。”她低声道,“‘门不开’,指的是某处机关或密室。而‘焚’,不只是烧毁证据,更可能是启动某种毁灭机制。”
萧景琰神色凝重:“若是如此,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找到‘门’。”
她点头,指尖轻轻摩挲铜牌上的“谢”字,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当年母亲临终前,曾唤过一个名字,模糊不清,她一直以为是“雪”,可现在想来,或许是“谢”。
难道这背后,牵连的不只是傅家、不是权臣,而是更深的旧事?是母亲那一脉的秘密?是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家族?
马车继续前行,夜风卷着落叶掠过车顶。远处皇宫灯火依稀可见,巍峨庄严,却掩不住暗流汹涌。
她闭上眼,靠在车厢壁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内心深处,却燃起一丝微光。
三年了。她终于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把证据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