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把信纸扔进炭盆,火苗窜起的一瞬,她站起身。
亲卫还站在帐外。她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备马,回京。”
亲卫迟疑:“陛下未归,您一人……”
“我等不了。”她说。
她走出营帐,风迎面吹来,带着沙粒打在脸上。她没有抬手挡,只是眯了下眼,脚步没停。营地里士兵已经开始换防,有人看见她,低头行礼。她认出那是林沧海带的队,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垂下头。
她翻身上马时手还在抖,但动作没慢。缰绳握紧,马鞭一扬,马蹄踏过硬土,朝宫门方向奔去。
一路无话。进城时天已近午,街市安静,百姓见禁军开道,纷纷退到路边。她骑马穿过朱雀街,直入皇城东门。守门侍卫认得她,未加阻拦。
她没回东宫,也没去御前。径直走向大理寺地牢。
狱卒在门口拦住她。她从袖中取出一方铜牌,递过去。那牌子是萧景琰给的,能通三司重地。狱卒低头看过,侧身让开。
地牢通道狭窄,两侧点着油灯,火光摇晃。她一步步走下去,脚步声在石壁间回响。越往里走,空气越冷。尽头第三间囚室,铁门半开,里面坐着一个人。
谢太傅穿着灰褐囚衣,背脊挺着,双手放在膝上,像还在朝堂议事。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看来。
“是你。”他说,声音不低,“罪臣之女,也敢来见我?”
沈令仪站在铁栏外,没应话。她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展开,举到眼前。
“雁回驿急报调包案,你可认得?”她问。
谢太傅冷笑:“伪造文书,栽赃陷害,这就是你们翻案的手段?三年前沈家通敌,证据确凿。今日你借帝王宠幸,翻出旧账,是想动摇国本吗?”
沈令仪仍没动怒。她把文书放下,又拿出另一张纸,铺在木案上。
“这是边关送来的密函副本,盖有你私印火漆。上面写你与北狄使者往来三次,许以雁回驿为通路,换三卷边军布防图。”她顿了顿,“你在书房咳了一声,接着写下‘事成之后,凤位可期’八字。那夜你咳嗽的声音,和现在一样。”
谢太傅脸色变了下。
她继续说:“你调换急报那晚,穿的是青绸长衫,袖口内衬缝了假信。你习惯用拇指摩挲那块布,因为是你亲手写的。后来这封信被藏在朝服夹层,直到昨夜被搜出。”
谢太傅猛地抬头:“你怎会知道这些?”
“我知道的不止这些。”她往前一步,“你女儿谢昭容,才是主谋。你不过是个执笔的人。她让你做这些事,说是为了保全谢家清名,说只要扳倒皇后,她就能稳坐凤位。你信了。”
谢太傅嘴唇颤了颤:“胡言乱语!我是她父亲,岂容她摆布?”
“那你告诉我,三年前是谁提议毒杀先皇贵妃?”沈令仪盯着他,“是谁设计让安胎药变成堕胎药?又是谁,在雨夜亲自去了沈府书房,调换了那份边关急报?”
谢太傅呼吸变重。
“是你。”她声音压低,“但你不是为自己。你是为她。你以为她在争宠,其实她在夺权。你以为你在护女儿,其实你在助她弑君杀妃,毁我忠良,断朝廷臂膀。”
谢太傅突然摇头:“我没有造反……我只是想保住她……”
“那你有没有想过,”沈令仪逼近一步,“她根本不在乎谢家清名?她在乎的只有凤座。你写的每一封信,调换的每一份报,都是她踩着往上爬的台阶。而你,是她最先舍弃的棋子。”
谢太傅猛地站起来,撞到墙上。他喘着气,眼神开始发散。
“不可能……她是我的女儿……我教她读书写字,教她礼仪规矩……她不会骗我……”
“但她骗了。”沈令仪声音冷下来,“她利用你对她的信任,让你亲手写下通敌书信,让你替她掩盖罪证。她甚至不怕你暴露,因为她早就准备好后路——一旦事发,就把一切推给你。一个老迈昏聩的父亲,为女谋私,再合适不过的借口。”
谢太傅踉跄后退,跌坐在地。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她说……只要除掉你母亲,谢家就能更进一步……她说……皇帝会感激我们……”
“她骗你。”沈令仪说,“皇帝从未感激你们。他知道真相,但他不动,是因为需要你们牵制彼此。你和谢昭容,不过是棋盘上的两枚子。如今棋局将终,你们该落下了。”
谢太傅抬起头,脸上已有泪痕:“我不是要造反……我只是想让她平安……我想让她过得好……”
“可你现在看清了。”沈令仪收回文书,“她不需要平安。她要的是权力。为了这个,她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你。”
谢太傅没再说话。他靠在墙角,肩膀垮了下来。曾经端正的坐姿不见了,玉板也不在手中。他像个普通的老人,枯瘦,无力,被抽走了所有底气。
沈令仪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
“你知道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吗?”她问。
谢太傅没抬头。
“她不会救你。”她说,“她甚至不会来看你。因为她知道,你活着,就是证据。你若开口,她就完了。所以她宁愿你死在地牢,也不会伸手拉你一下。”
谢太傅的手指抠进地面缝隙,指节泛白。
沈令仪不再多说,拉开铁门,走了出去。
通道里灯光昏暗,她一步步往上走。到了出口,阳光刺眼,她抬手挡了一下。外面站着几名禁军,见她出来,立刻列队。
她没看他们,只问:“陛下可有消息?”
一名校尉答:“刚收到快马传报,陛下已在回程,预计傍晚入城。”
她点头,没再说话。
她没有回东宫,也没有去御书房。而是转身走向宫墙高台。
登上去时风很大,吹得她衣袖翻飞。她站在边缘,望向谢府方向。那里已被禁军团团围住,门口插着黑旗,表示查抄中。府中仆役被押出,箱笼抬走,一片混乱。
她看着,手指轻轻按住颈后。
那里还在发热,像有火在烧。
她闭了会眼。
再睁眼时,目光落在远处宫檐一角。那是贵妃所居的长乐宫。
她记得谢昭容戴东珠凤冠的样子,记得她笑着给她斟茶,说“妹妹不必拘礼”。那些话,那些笑,都是假的。
她转身准备下台。
台阶第一级,她的脚刚落下。
远处传来一声响,像是瓷器碎裂。
她回头望去。
长乐宫的方向,一道白烟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