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勒住马,沈令仪的手指还搭在车帘边缘。她没有立刻掀开,而是先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动静。
那人站在路中央,身形高大,披着灰褐色斗篷,腰间挂着一把长剑。他没有拔剑,也没有靠近,只是抱拳行礼,声音清晰:“二位可是去北地?前路山道有塌方,夜间多匪,不如先歇一宿。”
萧景琰坐在对面,手已按在刀柄上,但没动。他看了沈令仪一眼,她微微点头。
两人先后下车。脚踩在泥地上,沈令仪膝盖微沉,头痛还在,但她站稳了。她把袖口拉了拉,遮住手腕上那道旧伤。萧景琰走在她侧后一步,目光扫过四周树影。
“我叫燕归鸿。”那人说,“这附近有家老店,老板姓陈,靠得住。”
沈令仪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北地?”
“你们的车辙印子往北走。”他抬手指了指地面,“而且,刚才城门守军盘问时,车夫说了句‘赶早市’。往南是粮道,往北才是药材和皮货的集散地。你们不是商队,也不是镖局的人。”
沈令仪没接话。她看着他的眼睛,很亮,不闪躲。
三人沿着小路前行。天光渐明,雾气未散。走了约半刻钟,前方出现一间两层木楼,门口挂着褪色布幡,写着一个“陈”字。
店里已有几人。角落坐着两个短打汉子,桌上摆着酒碗和一把匕首。楼梯口站着个背药箱的老者,正和掌柜说话。空气里混着饭菜味、汗味和铁锈味。
燕归鸿带他们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空着。他让他们坐下,自己去要了两碗热面,又端来两杯粗茶。
“你们身上有事。”他坐下后直接说,“不是逃难,也不是寻亲。眼神太稳,不像普通人。”
沈令仪低头吹了吹面汤,没抬头。“你为何管这些?”
“因为我也在找人。”他说,“找一本不该现世的书。”
沈令仪的手顿了一下。
“九阴真解。”他说出这三个字时,声音压低了,“三年前,它第一次露面是在西境边镇。后来有人拿它练功,一夜之间屠了一村。再后来,消息断了。我以为它沉了,可上个月,青冥谷闭了山门,外人不得入内。谷主放出话,谁敢靠近,格杀勿论。”
楼下忽然传来争执声。一个醉汉拍桌而起,指着楼梯口的药箱老人骂他偷了自己的银针。老人摇头解释,那人却抽出腰刀。
燕归鸿没动。沈令仪看见他右手轻轻抚过剑柄,但没有起身。
萧景琰站了起来。
他走下楼,脚步不快,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走到醉汉面前,只说了一句:“刀对着老人,算什么本事。”
醉汉愣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人的脸,慢慢收回刀,坐下了。
老人朝萧景琰点了点头,提着药箱上了楼,进了最里面的房间。
沈令仪抬头看燕归鸿。他也正看着她,嘴角有一点笑意。
“我说了,你们不像普通人。”他低声说,“他那一句话,不是江湖人能说出来的话。那是命令。”
沈令仪放下筷子。“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最近各地都有怪事。”他盯着她的眼睛,“南方有富户全家发疯,抱着一口破鼎喊‘真经在此’;西北三派为一张残图血战,死了一百多人,最后发现图上写的只是段医书;还有人亲眼看见黑衣人夜闯古刹,在佛像底下挖出一只铁盒,里面全是白骨手指。”
他停顿了一下。
“这些事,都跟‘九阴真解’有关。练成此书者,能让人看见幻象,听见幻音,甚至替人写下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那些残图、铁盒、疯话,都是它在引人自相残杀。”
沈令仪想起昨夜月魂中听到的声音:“……务必抢在朝廷之前得手。”
她抬起头:“你知道青冥谷在哪?”
“在北岭深处。”他说,“但我进不去。上次我去探路,还没到山脚,就被三个蒙面人围攻。他们用的不是武功,是阵法。四个人站四个方位,一人动,其余三人跟着变,像在念咒。”
萧景琰这时也回到了楼上。他坐回原位,对燕归鸿说:“你兄长是怎么死的?”
燕归鸿的眼神暗了一下。
“火并那天,他本不该在场。他是去送一封信,帮一对夫妻调解恩怨。结果那对夫妻突然发狂,杀了对方,又扑向他。他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撕下衣角写下两个字:‘青冥’。”
沈令仪从袖中取出那张字条,展开一角,露出“青冥谷在北”五个字。
燕归鸿看见了,身体微微一震。
“你早就知道了?”他问。
“刚知道。”她说,“我们也是冲着这本书来的。但它背后的人更危险。他们不只是想要武林霸权,他们在挑动整个江湖自毁。”
燕归鸿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到底是谁?”
沈令仪没回答。她看向窗外。街上有个挑担的小贩走过,篮子里盖着一块蓝布。布角滑落时,她看见下面压着一本线装书,封面是暗红色的。
她猛地盯住那个方向。
小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加快脚步拐进了巷子。
“怎么了?”萧景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刚才那个人。”她说,“他篮子里有本书。”
“你能看清是什么书吗?”
“看不清。但那种红……像是用血染过的纸。”
燕归鸿站起身,走到窗边望了一眼。“他已经走了。不过我知道这条街所有的摊贩。我可以去查。”
“别打草惊蛇。”沈令仪说,“让他以为没人注意到他就行。”
她转头对萧景琰说:“我们需要换一身衣服。不能再穿这种素色粗布。太显眼。”
萧景琰点头。“我也觉得不对劲。这一路上,除了我们,没人往北走。”
“因为北地最近不太平。”燕归鸿说,“官府贴了告示,说山洪冲垮了驿道,禁止通行。可我知道,那条路根本没塌。我三天前才走过。”
沈令仪站起身。“我们得尽快动身。但不能从大门走。”
“为什么?”萧景琰问。
“因为楼下那个醉汉。”她说,“他刚才骂人的时候,左手一直按在桌角。那是传递信号的手势。我在宫里见过密探用这个动作。”
燕归鸿眼神一紧。“你是说,这家店被监视了?”
“不只是这家店。”她低声说,“整个北线,可能都在他们眼里。”
她走向房门,脚步很轻。走廊尽头有一扇小窗,通向后院。她推开一看,院子里堆着柴火和水缸,墙角蹲着两个人,正在低声说话。
她退回屋内。“后院也有人。我们得等天黑。”
燕归鸿从怀中掏出一块铜牌,放在桌上。“这是我以前行走江湖用的身份牌子。你们可以用它去下一个驿站换马。记住,不要住店,不要停留,直奔北岭。”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萧景琰问。
“我得留下来。”他说,“我要确认这些人是不是冲着你们来的。如果他们是,那就说明你们已经踩到他们的线了。”
沈令仪看着他。“你不怕死?”
“怕。”他说,“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
他站起身,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手时停下。
“还有一件事。”他说,“如果你们真要去青冥谷,千万别信路上遇到的‘向导’。上个月,有七个人雇了个向导进山,结果全死了。尸体被挂在树上,嘴里塞着写满经文的纸。”
他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沈令仪走到窗边,看着他穿过院子,走进柴房。过了一会儿,柴房的门开了,一个人踉跄着出来,是刚才蹲在墙角的那个。
她回头对萧景琰说:“他动手了。”
萧景琰走到她身边。“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她说,“等到天黑。然后从后墙翻出去。”
她坐回桌边,盯着那碗没吃完的面。汤已经凉了,上面浮着一层油花。
她忽然伸手,把整碗面倒进了墙角的泔水桶里。
萧景琰看着她。
“他们可能在食物里下了东西。”她说,“那碗面煮得太久,香味太浓。正常人家不会这样煮。”
她站起来,走到床边,掀开被褥。枕头底下藏着一把短刃,是她早上藏的。
她把刀握在手里,坐在黑暗的角落,不再说话。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外面的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
她听见楼下有人关门,上闩。
她数着时间,一分一秒。
直到听见第一声狗叫。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
院子里没有人。
她回头对萧景琰点了点头。
两人同时起身,走向后窗。
沈令仪一脚踩上窗台,忽然停住。
她看见院子里的水缸边,放着一只竹篮。
正是刚才那个小贩的篮子。
蓝布掀开了一角,露出下面那本暗红色的书。
书脊上刻着两个字。
她认得那字体。
那是先皇贵妃生前最爱用的篆体。
书名是——《九阴真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