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声停了,夜风从乾元殿外廊下穿过。沈令仪站在檐角处,指尖压着昨夜那封河东奏报的边缘。纸上的字迹工整,语气恳切,可她记得赵元朗昨日还说愿意带头推行新政,今日却改口称粮价暴涨,百姓难安。
她将奏报翻过来,背面没有压痕,但纸面触感不对。她凑近烛火,发现右下角有一道极细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折叠过。这种贡纸质地硬挺,若非特意压折,不会留下如此整齐的痕迹。
她想起药房老医女说的话——通政司誊录副本时,会用蓝绳封匣。昨夜那张显出“候京中消息”的文书,封口绳结正是蓝色。
她转身进了偏院,取来近半月递入宫中的地方奏章。三十本逐一摊开,按州府分类。苏州、兖州、河东、太原、青州、扬州、江陵,七份文书纸面光泽一致,折角位置相同,连用印的朱砂深浅都接近。她又调出通政司登记簿,发现这七份奏章在呈递前,均被延迟一日入库,经孙主簿之手誊录。
她将这些奏章单独挑出,摆在桌上。其余二十三本无此特征。
有人在统一调度地方官员的奏报内容。不是地方自行上书,而是接了指令,再以“民情复杂”为由拖延新政。
她闭眼回想三日前朝会情景。周文远发言时右手轻拍袖口,节奏分明。赵元朗低头饮茶,茶盖碰杯沿三下。李崇义目光扫向殿角一名小吏,那人捧着通政司文书匣,衣领内侧绣着一道蓝线。
她睁开眼,提笔写下三人名字,在下方标注动作细节。又将七份可疑奏章并列排开,逐句比对措辞。四份使用相同句式:“臣恐此举扰民,反生动荡”,转折词均为“然则”;另三份虽措辞不同,但都在“百姓不安”后紧接“恳请暂缓”。
这不是巧合。是同一人拟定模板,分发各地。
她收起纸页,移步紫宸殿偏阁。萧景琰尚未退朝,她坐在长桌前翻阅旧档,将七名官员的履历抄录下来。周文远三年前任礼部主事,曾为谢太傅门生;赵元朗与谢家有姻亲,其妻叔父曾任通政司左参议;李崇义早年在山东任职,与孙主簿同乡。
线索指向通政司。
她将名单与文书异常整理成册,正要合上,门外传来脚步声。内侍低声通报:“陛下到了。”
萧景琰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外殿的寒气。他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走到地图前站定。墙上挂着大周疆域图,雁门关外标着红点,那是林沧海新设的镇北营驻地。
“你查到了什么?”他问。
“地方奏章有问题。”她起身走到桌边,翻开册子,“七份文书出自不同州府,却用同一批纸,有相同折痕,且都在通政司誊录期间被扣留一日。内容措辞雷同,明显有人统一授意。”
萧景琰走过来,接过册子一页页翻看。看到周文远拍袖、赵元朗叩盖、李崇义望小吏那段时,他停下。
“你记得他们在朝会上的小动作?”
“我记得。”她说。
“仅凭动作和纸张,无法定罪。”
“我知道。”她点头,“但他们背后一定有联络节点。我怀疑是通政司的人在替他们传递消息。”
萧景琰沉默片刻,将册子放回桌上。“孙主簿在通政司十年,从未出错。若无实证,动他就是打草惊蛇。”
“我不想现在动手。”她说,“我想等月圆之夜。”
萧景琰看向她。她脸色有些白,眼下有淡淡的影子。他知道她每次用那个能力都会耗损精力,但没问。
“你想回溯哪一场?”
“三日前的朝会。”她说,“我要看清那个小吏离开大殿后的去向。他手里拿着所有奏章原本,若有人串通,他一定会把某些内容送出去。”
萧景琰点头。“五日后才是月圆。你撑得住?”
“能。”她说,“只要不提前催动,就不会伤神。”
他不再多言,将册子卷起收入袖中。“这份名单我带走。你继续查,别露痕迹。”
“明白。”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若有异动,立刻告诉我。”
“好。”
他走了。殿内只剩她一人。烛火跳了一下,她吹灭两盏,只留一盏在案头。窗外天色微明,晨雾未散。
她重新翻开旧档,查找通政司近年调动记录。孙主簿十年前由山东调入,接替一位因病致仕的老主簿。那人姓陈,原籍兖州,正是李崇义早年任职之地。
她记下这个名字,又翻到三年前的记录。那一年,先皇贵妃暴毙,沈家被贬,朝中清洗旧臣。通政司也换了一批人,孙主簿正是那时正式接手誊录事务。
时间太巧。
她合上档案,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脑子很沉,太阳穴隐隐发胀。她知道这是过度思虑的征兆,但不能停。新政才刚开始,若让这股暗流继续蔓延,各地官员都会效仿,朝廷威信将荡然无存。
她必须赶在月圆前,把所有线索理清。
午后,她换了身宫婢服,去了通政司外的小巷。那里有个卖炊饼的摊子,常有小吏出来买食。她坐在角落,低头喝粥,耳朵听着周围的交谈。
两个年轻书吏经过,边走边聊。
“孙大人今早又留到戌时,真是拼。”
“没办法,七份急报要誊录,还得核对印鉴。”
“哪七份?”
“苏州、兖州、河东……还有青州那边新来的。说是粮价涨得厉害,要请朝廷减免赋税。”
“又是这套话。上个月不还说新政可行?怎么这才几天就变了?”
“嘘!别乱说。孙大人说了,这些奏章要紧,不能外传。”
两人加快脚步走了。
沈令仪放下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和赵元朗叩盖的节奏一样。
她起身离开,回到偏院,将新听到的信息补进册子。孙主簿亲自处理这七份奏章,且严禁外传。说明他清楚这些内容有问题,却仍在照常流转。
他是知情人。
她将册子锁进抽屉,取出月魂日记。翻开最近一页,写下:头痛未消,气血仍虚,不可强行回溯。等待月圆。
五日后。
她合上日记,吹熄蜡烛。屋内陷入黑暗,只有窗缝透进一丝天光。
她没睡,坐在床边想三日前朝会的每一个细节。那个小吏穿什么鞋,走路快慢,有没有中途停留。她要把这些都记牢,等到月圆之夜,才能精准锚定那一刻。
外面传来巡更声,梆子敲了两下。
她起身走到门边,听见远处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宫门外。接着是内侍通报的声音,语速急促。
她打开门,看见一名御前侍卫快步走过长廊,手里捧着一封加急文书。
她退回屋内,心慢慢沉下去。
又有事了。
她重新点亮灯,坐回桌前,打开抽屉取出纸笔。万一今晚就有变故,她得准备好应对。
笔尖落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