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急报送进宫门时,沈令仪正坐在灯下翻看通政司的旧档。她没有立刻拆信,而是等侍卫退出偏院,才将封口挑开。纸页展开,上面是林沧海亲笔写的边关近况——镇北营已稳住阵脚,黑纛部众无异动,七州刺史联名密信也已截获。
她把信收进袖中,起身走到桌前,取出那本月魂日记。五日前的月圆之夜,她重历了三日前的朝会。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小吏退殿后绕行西廊,在偏门交出一个布袋,对方袖口露出半截蓝绳。她将这一幕默写下来,连同影卫查到的私账师身份一并呈给了萧景琰。
天还没亮,她就进了紫宸殿偏阁。桌上摆着七份奏章原本与誊录副本,纸张、折痕、朱印都一一对照过。她又调出礼部老臣的笔迹鉴定书,确认这些文书并非地方官员亲拟。每一份都由同一人执笔,再抄送各地。
日头刚升,早朝钟响。
文武百官列于丹墀之下,周文远站在左列第三位,赵元朗在他身后半步,李崇义则靠右些。三人目光偶尔相碰,极快地移开。孙主簿立在通政司班首,低着头,手按在腰间文书匣上。
萧景琰登临宝座,未发一言。内侍捧出七州奏章,当庭宣读。
“苏州、兖州、河东、太原、青州、扬州、江陵,皆言新政扰民,粮价飞涨,百姓不安,恳请暂缓。”
念完,殿内静了一瞬。
沈令仪从女官队列走出,声音平稳:“陛下,臣有疑。”
萧景琰点头。
她举起手中册子:“这七份奏章,纸张同源,出自工部贡纸局同一批次;折角位置一致,皆为右下角四十五度斜折;所用朱砂深浅相同,非各地印泥调配所能如此整齐。更关键的是,誊录时间均延迟一日,经孙主簿之手。”
孙主簿抬头,脸色微变。
“臣奉职尽责,誊录必核验无误方可入库,延迟乃常事。”
“可七份同时延迟?”沈令仪反问,“且内容措辞雷同?四份皆用‘臣恐此举扰民,反生动荡’,转折词均为‘然则’;另三份虽句式不同,但都在‘百姓不安’后紧接‘恳请暂缓’。这是巧合?还是有人统一授意?”
无人应答。
她继续道:“三日前朝会,周大人发言时右手轻拍袖口,共三下;赵大人低头饮茶,茶盖碰杯沿三声;李大人目光扫向殿角小吏,那人正捧着奏章匣,衣领内侧绣着一道蓝线。就在那一日,七份奏章被扣留,未按时入档。”
周文远开口:“动作而已,岂能定罪?”
“不能。”沈令仪点头,“但若与后续行为对应,便不是偶然。”
她转向萧景琰:“陛下命彻查通政司誊录流程,影卫查明,孙主簿每旬初七晚间遣心腹出宫送信,收信人分布于七州刺史府幕僚之中。昨夜搜其宅邸,在床板夹层发现密信底稿,其中写道:‘模板已发,七日内齐奏,务使天子疑新政扰民。’”
孙主簿猛然抬头,嘴唇发抖。
“还有。”沈令仪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影卫追踪所得的交接图示。三日前,小吏退殿后绕行西廊,在偏门将文书袋交予一名布衣男子。此人乃兖州豪族私账师,专为李大人打理外埠田产。近半月他在京中购入大量官票,资金来源不明。”
李崇义的脸色变了。
萧景琰终于开口:“孙主簿,你有何话说?”
孙主簿跪下:“臣……只是照命行事!真正下令者不在宫中!我不过执笔之人,若无上头授意,岂敢篡改奏章?”
“你倒推得干净。”沈令仪冷笑,“那你可知,七州刺史联名密信已被截获?信中明写‘暂缓新政,共保旧利’,并列有分润清单,你主子李大人居首。”
李崇义猛地后退一步。
“拿下。”萧景琰声音不高,却压下全场。
御前侍卫上前,将孙主簿押下。周文远想跪,被按住肩膀动弹不得。赵元朗脸色发白,手指死死掐住袖口,指节泛青。
“周文远、赵元朗、李崇义,即刻革职,押入诏狱候审。”萧景琰站起身,“通政司即日起由东阁大学士暂管,择优重选誊录官。凡今后奏章延迟入库一日以上者,主官自请处分。”
百官低头,无人敢语。
退朝后,十余名中立官员被留中。萧景琰坐在案后,语气平缓:“今日所惩者,唯结党营私、欺君罔上之徒,非责直言进谏之人。新政利民,诸卿当同心协力。”
几人躬身称是。
沈令仪回到偏阁,开始整理卷宗。她将七份奏章、笔迹鉴定、密信底稿、交接图示全部归入“新政护航录”,又在册首写下一行字:**结党抗政者,不论品阶,必究。**
门外脚步声响起。
萧景琰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殿上的寒气。他看了眼桌上的册子,问:“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她抬头,目光清亮:“先清吏治,再兴农桑。十年之后,百姓不知贵贱,只知律法,便是盛世。”
他久久看着她,终低声说:“朕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