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刚亮,晨雾如纱,笼罩着这座沉睡未醒的城池。第一缕阳光斜斜地切过宫墙飞檐,洒在朱红门环上,映出斑驳光影。鼓声三通,自皇城角楼次第响起,浑厚悠远,穿透薄雾,惊起檐下栖鸟。这并非寻常报时之鼓,而是“清道令”——百官入朝、禁军换防、街市启封的信号。
沈令仪立于高阁栏边,一袭素青长裙垂落石阶,袖口绣着暗银纹路,似月痕流转。她指尖贴着冰凉的木栏,指节微微泛白,仿佛要从那寒意中汲取一丝清醒。风掠过她的鬓发,露出半张清冷面容,眉心微蹙,目光如钉,牢牢锁住西角门方向。
她在等一个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条街上的挑炭老翁。
街巷渐苏。东巷口传来吱呀作响的扁担声,那老翁果然出现,肩扛黑炭筐,步履蹒跚,左腿微跛,每走几步便停一停,喘息粗重。街边茶摊的伙计抬了抬头,货郎放下担子揉肩,扫街的老者倚帚靠墙,一切如常。这些人,都是暗桩。他们不动声色,却早已将整条街纳入眼线之中。
可就在老翁行至街心,距香炉台尚有十余步时,他忽然拐进了右侧一条狭窄偏径——那是通往废弃水渠的小道,平日无人行走。
沈令仪瞳孔一缩。
这不是预定路线。
她迅速扫视四周,百姓如常往来,无明显异动,但直觉如针刺背。她闭目,凝神,强行催动体内沉寂的“月魂”。这是一种极为耗损心神的秘术,源自古族遗脉,能短暂唤醒梦境残影,窥见命运丝线的一瞬交错。
刹那间,昨夜梦境再度浮现——
残垣断壁的废庙外,篝火摇曳,映照出几道黑影。一人背对火焰站立,耳后一道斜疤,在火光下清晰可见,宛如刀劈斧凿。那人咳嗽了三声,低哑沉重,随后转身,袖口微鼓,似藏利器。
而此刻,站在香炉台前的那个斗笠人,右袖鼓胀的角度,与梦中之人完全一致!
沈令仪猛地睁眼,呼吸微乱,额角渗出细汗。她强压眩晕,低声吐出一句:“左三,戴笠的,右袖藏刀。”
话音未落,萧景琰已在宫道暗处接令。他身披玄色劲装,外罩轻甲,身形挺拔如松,一双眸子深不见底。他不动声色,袖中机关轻响,一支无羽袖箭无声射出,精准钉入墙头第三块青砖,箭尾微颤,如同落叶坠枝。
这是行动信号。
林沧海立刻察觉,这位禁军统领年近五旬,面如铁铸,动作却迅疾如鹰。他不动声色抬手,指尖轻敲腰间佩刀三下。埋伏在各处的兵卒顿时心领神会——茶摊伙计悄然移位,堵住北口;货郎卸下担子,实则抽出藏于夹层的短戟;扫街老者扔掉竹帚,从墙角取出包裹严密的长刀。
前后路口瞬间被封,街面依旧平静,行人如织,乐声未停,鼓点依旧规律敲响。可这片看似安宁的街市,已成死局。
那几名黑衣人混在人群里,正缓缓靠近香炉台。他们伪装得极好,有的扮作卖花妇,有的装作赶集农夫,唯有那戴斗笠者,始终落后半步,右手隐于袖中,动作僵硬。
就在此时,一名江湖义士模样的汉子突然踉跄摔倒,恰巧撞向斗笠人肩臂。那一撞力道不轻,对方身形一晃,右袖翻卷,一柄乌光匕首滑落而出。
早有准备的御林军立即扑上,凌空接住匕首,反手插入腰带。动作干净利落,未惊一人。
其余几人脸色骤变,互使眼色,立刻后退,意图抽身逃走。然而退路已被封锁。林沧海一声令下,埋伏兵卒尽数现身,长刀出鞘,寒光凛冽,将四人团团围住。
打斗爆发,只持续片刻。
一名黑衣人猛然咬破唇间毒囊,嘴角溢出黑血,身体剧烈抽搐,眼看就要倒地毙命。林沧海眼神一厉,飞身上前,一脚踢中其下巴,毒物未及吞咽,那人便昏死过去。另三人还想顽抗,却被数名兵卒合力压制,按倒在地,脸贴青石,鼻血横流,动弹不得。
萧景琰这才缓步走下台阶,靴底踩过一片碎陶——那是方才打斗中打翻的茶盏残片。他看也未看,径直走向主犯面前,蹲下,伸手一把扯开其衣领。
内衬缝着一块布条,布质粗糙,墨迹斑驳,上书四个小字:“春泽七令”。
他眼神微沉。
“春泽”是前朝遗号,“七令”则是叛党密令系统中的第七级指令,专用于刺杀重臣或扰乱朝纲。此令一出,必见血光。
沈令仪此时已从高阁下来,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催动月魂代价极大,她太阳穴突突跳痛,仿佛有细针在颅内穿刺。但她仍一步步走到俘虏前,蹲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咳嗽了三声,风寒压不住。谢家老仆才有这毛病。”
那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沈令仪目光如刃:“你在废庙外咳了一声,进门前又两声。这不是巧合。”
对方眼神开始晃动,喉结滚动,似想辩驳,却又不敢开口。
她再开口,语气温柔却锋利如刀:“‘香炉开盖即换’,你以为换的是药,其实换的是命。”
那人嘴唇抖了一下,终于有了反应。
原来,今日清晨,礼部要在香炉台举行祈福仪式,开启三年未动的青铜香炉,更换其中陈年香灰。叛党以为,这是投毒良机——只要在香灰中混入迷魂散,待百官焚香祷告时吸入,便可引发混乱,趁机行刺。
但他们不知道,真正的杀机不在香灰,而在“换”这个动作本身。
沈令仪早在三日前便推演出:若有人借“换灰”之名接近香炉,必是受命于幕后之人。而真正要换的,不是香灰,而是香炉底部暗格中封存的“龙渊令”——一枚可调动边关三万铁骑的虎符信物。
她故意放出假消息,称“香炉开盖即换”,引蛇出洞。
如今,鱼已上钩。
沈令仪缓缓站起身,对萧景琰道:“城南有座废弃织染坊,夜里常有马车进出。他们用那里当据点。”
萧景琰点头,目光沉静:“封锁织染坊四周,不准放走一人。抓到接头者,务必活捉。”
林沧海抱拳领命,转身率人离去,步伐坚定,杀气隐现。
审讯室内,烛火幽微。
沈令仪独自留下,靠在桌边,手扶额角,指尖冰凉。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这些人只是棋子,背后还有执棋之人。
俘虏被绑在木椅上,嘴边血迹未干,双眼紧闭,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她盯着他,许久,才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片烧焦的纸角,轻轻放在桌上。
纸上残留两个字:徐府。
俘虏眼皮猛地一颤。
沈令仪俯身,声音更低,近乎耳语:“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但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把你推出来的?”
那人终于睁眼,眼中满是震惊与恐惧。
“你们七人小组,昨夜在废庙集合,每人领了一份任务。你负责香炉台,另一个去东市药铺取毒,第三个潜入驿馆伪造文书……可你知道吗?其他六人,今晨都已失踪。”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只有你,准时出现了。为什么?因为有人告诉你,计划照旧。而那个人,根本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
俘虏呼吸急促,额头冒汗。
“你不过是弃子。春泽七令下达之时,就已经注定——事成,功劳归上;事败,你们全死。”
她逼近一步,一字一句:“告诉我,谁是传令者?谁在徐府接应?否则,你连替罪羊都算不上,只是个被遗忘的尸体。”
那人嘴唇颤抖,终是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我不知道名字……只知代号……‘青梧’……每月初七,有人送信至徐府后巷枯井……以竹哨为号……”
沈令仪缓缓直起身,眼中寒光一闪。
“青梧”……
她记住了。
走出审讯室时,天已大亮。阳光洒满庭院,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竟有些刺眼。她抬手遮了遮,脚步虽缓,却不曾停。
萧景琰候在院中,见她出来,递上一件披风。
“你还撑得住?”
她接过,轻声道:“只要还能看见梦里的痕迹,就还能走一步。”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织染坊那边已有动静,午时前必有结果。”
她点头,望向远处宫墙,目光深远。
这场棋局,尚未终盘。春泽余孽未清,青梧未现,龙渊令虽保,但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她,必须继续走下去。
哪怕每一次催动月魂,都在燃烧寿命。
因为她知道,有些梦,不是预兆,而是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