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停之前
雪落了一夜,未停。
不是天落雪,是人间在落——
每一片雪花都薄如蝉翼,中心却隐隐透出一圈青纹,像被谁以指尖蘸墨,轻轻点了一下。
青纹雪积到三寸,便不再增厚,反而于风中自行叠合,凝成无数六角冰镜,镜面朝上,倒映的不是天,是地——
是断龙江南北两岸千里沃野,是田舍、炊烟、未收割的冬麦,是更远处尚未被战火舔舐的城池。
镜中人间,静得可怕,连一声犬吠也无。
沈孤舟立于孤城女墙,以右手拈起一片青纹雪,指温稍触,雪便化水,水却不滴,反于指背凝成一粒小小冰珠,冰珠内,青纹舒展,竟是一幅微缩地图:
图上,一条朱线自北荒蜿蜒而下,穿过雁回关旧址,直指断龙江;朱线两侧,各有三十六枚黑点,如毒瘤,随线蠕动。
“鬼方三十六部,已至江北一百八十里。”风无痕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带着彻夜不眠的沙哑,“青纹雪是‘天工谱’的序页——他们在丈量人间。”
沈孤舟未回首,只以指腹轻碾冰珠,珠碎,青纹化作一缕冷雾,雾中隐约传来铜铃响——
那是巫月足踝的“夜枭舌”,三日前的残音,竟被雪封存至今。
“雪停之后,序页合卷,便是‘天工造劫’。”风无痕抬手,指向更南的天穹,“我们只剩一日。”
二、天工谱
子时正刻,雪骤停。
停得毫无征兆,仿佛有谁于九天之上,随手阖了一本巨书。
最后一瓣青纹雪落于中线焦土,却未化水,反而于地面迅速舒展,凝成一页薄如蝉翼的“冰纸”,纸上青纹交错,化作无数细小符号:
○、△、□、◇、卍、卐……
符号每闪烁一次,焦土便下沉一分,十次闪烁后,原地已现出一方深坑,坑壁光滑如镜,镜内映出孤城与龙风营的倒影,却非当下——
倒影里,孤城残破,女墙坍塌,沈字旗被一杆漆黑狼牙棒挑落;龙风营火光冲天,赤龙牙旗倒插于尸山,旗面覆血,金线风字被烧成黑洞。
风无痕眼底倒映此景,眸色由浅转深,最终凝成两点赤炭:“天工谱·终章——‘未来’已被写好。”
沈孤舟抬步,于坑沿单膝跪地,以右手按向镜面,镜面却于指尖触及前一刻,自行浮起,于空中折叠、再折叠……
十息之间,一页冰纸已化作一本“冰书”,厚三寸,宽五寸,封面无字,唯有一枚竖立瞳仁,与三日前的巨眼一模一样,却更小,更冷,更近。
书页无风自翻,第一页空白,第二页空白……直至第七页,方现一幅活图:
图里,沈孤舟立于一座青铜巨门之前,左臂完整,却通体漆黑,指甲如钩;他右手执剑,剑尖所指,是风无痕的心口。
图下,有一行小字,作朱砂色,却于冰面凸出,像谁以指甲刻成——
“第七页后,书卷合,人间换姓名。”
风无痕以龙风剑尖挑向冰书,剑锋所至,书页骤合,竖立瞳仁眨动,于封面浮现一道裂痕,裂痕内渗出漆黑血珠,血珠沿书脊滚落,于地面蚀出三个小小篆字:
“天工谱”。
字成,冰书忽地化作一缕白烟,烟中传来巫月低笑,笑声如千万人同泣:
“沈孤舟,风无痕,三日后,青铜门开,图上演的一幕——”
“——必成真。”
三、造劫之人
烟散尽,深坑却未消失,反而于坑底升起一道青铜台阶,阶宽三尺,共九级,每级皆刻一朵怒放彼岸花,花心托一枚小小铜铃,铃内却非夜枭舌,而是人耳鼓膜——
风过,鼓膜共振,发出低沉心跳,像大地自身于胸腔内敲鼓。
沈孤舟以右手按于第一级台阶,指尖触花蕊,花心铜铃忽地裂开,鼓膜化水,水凝成一面“耳镜”,镜内映出一座地下巨城:
城以青铜铸,壁嵌万千灯盏,灯焰却非火,是一颗颗跳动的人心;城心立一座高台,台上悬一本“天工谱”,谱厚逾丈,页面皆由青纹雪凝成,符号闪烁,每一次闪烁,灯盏便熄灭一盏,人心便停止一跳。
台下,黑压压跪满人——
鬼方三十六部,却非战士,而是老弱妇孺,每人面前置一柄骨刀,刀尖对准自己心口;
高台之上,立一道窈窕身影,面覆银月面具,正是巫月。
她以人骨权杖轻敲台面,声音于镜内传出,却于镜外同步响起,像九天与九地同时开口:
“以人心为灯,以人魂为页,天工谱终章——”
“——需十万心跳,方可落笔。”
她抬眼,面具下血流如注,声音却带着笑意:
“沈孤舟,你守的人间,只剩十万心跳。”
“十万心跳后,灯尽,页合,图成真。”
“你——来不来?”
四、赴劫
沈孤舟起身,以右手按于左肩,鬼手五指缓缓收拢,最终化作一道漆黑掌纹,伏贴于肌肤,再无眼睛睁开。
他抬步,踏第一级台阶,彼岸花于脚下瞬间枯萎,花心铜铃裂成粉尘,粉尘却未消散,反而凝成一条漆黑锁链,链端系于鬼手五指,像以自身为钥,开启大地之门。
风无痕抬手,按于他右肩,声音低沉,却字字透甲:
“我与你同去。”
沈孤舟未回首,只以右手覆于他手背,掌心温度透过铁甲,像雪夜递来的一盏灯:
“同去,同归。”
两人并肩,踏九级台阶,阶尽,深坑忽地合拢,于合拢前一刻,一缕白烟自坑底升起,烟中浮出那页“未来”活图——
图里,青铜巨门已开,门内黑雾滚滚,雾中,两道身影并肩而立,一青一赤,背对人间,面向鬼国。
图下,朱砂小字已变,化作一行新句——
“赴劫者,或可改劫。”
字成,图碎,碎成青纹雪,雪落无声,人间白头。
五、雪停之后
雪停了。
青纹雪不再落,冰镜不再生,天地一片净白,白得能听见心跳。
孤城城头,沈字残旗于晨风中轻颤,旗角滴下一滴水,水沿旗杆滑下,落于绿草根部,草叶轻摇,像对世界说:
“我还在。”
龙风营高台,玄渊镜镜面白光敛去,重归漆黑,却于漆黑中心,留下一点青,一点赤,两点光芒并肩,像被谁以剑尖刻下:
“同去,同归。”
中线焦土,对月井旧址,泉眼未竭,白日仍悬,泉边生出一株三叶小草,草叶沾雪,雪化水,水落处,焦土转褐,褐里透绿。
更远处的北方,幽绿灯河已灭,只余一条黑线,于雪原尽头蠕动,像不肯安睡的兽,等待下一次睁眼。
沈孤舟与风无痕,却于地下青铜城,同时睁眼——
睁眼的一瞬,两人耳边,同时响起一声心跳:
“咚——”
十万心跳,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