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万跳
咚——
第二声心跳比第一声快了半拍,像有人在幽暗里疾走两步,鞋底踏血。
青铜城腹地,无顶穹庐高三十丈,四壁嵌灯——灯是一颗颗被挖出却未死透的心,外覆薄薄铜壳,以金丝系壁。每一次符纹闪烁,金线便收紧一次,心室受挤,血溅内壁,声由此而来。
沈孤舟立在穹庐入口,鬼手垂落,五指漆黑指甲无风自鸣。风无痕并肩,龙风剑横于肘后,剑脊赤芒被铜壁反照,映得两人像自血池走出。
一万。风无痕低声数,天工谱翻一页,便是一万。
沈孤舟抬眼,穹庐中央高台悬一册冰书——正是地面所见天工谱真身。书页每翻一次,金线齐颤,百盏同缩,血雾腾起凝成符,符升穹顶,便成青铜城新的壁纹。
页面空白处,一行朱砂字缓缓浮出:
「第一万跳·雪藏旧名,鬼手执新灯。」
字迹成,血符骤沉,化作一缕赤丝直射沈孤舟。鬼手五指曲张,握住赤丝,丝入手背竖瞳,瞳内血浪翻涌,却被他以寒渊劫第五重硬生生压成一粒朱丸。
灯,不是给我。沈孤舟曲指,将朱丸弹回穹顶,是给巫月。
朱丸破壁而出,沿狭长铜管疾射,直没入黑暗深处。片刻后,遥远地底传来女子低笑,笑如万人同哭:
多谢赠灯。
二 灯奴与骨笛
穹庐四壁,除心灯外,尚有环形长阶,阶上跪满——皆为鬼方所俘的龙风边民,年十五至五十不等,被铜钉锁脊,以自身心跳供灯。每人面前置一截骨笛,笛孔是挖空的指骨,风吹笛响,如父唤子、母哭儿。
风无痕目光扫过,眸色渐沉。沈孤舟却抬手制止他拔剑,鬼手竖瞳眨动,漆黑指甲于虚空轻划,一缕青霜凝成字,飘入灯奴群中。霜字所过,铜钉金线寸寸结冰,心跳骤缓,灯焰随之黯淡,穹庐光线瞬暗三成。
暂缓一万,便可争十万。沈孤舟低声道,救一人,不如断其源。
风无痕明白——天工谱以心跳为墨,若灯奴齐缓,翻页自慢;慢到极致,便有时间改局。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抬步,沿环形长阶逆行而上。阶尽处,出现一座铜闸,闸面浮雕与,瞳内却空缺,似待人填补。
三 缺月与赤龙
铜闸前,地面凹出一轮池,池内注满暗红血浆,表面浮起细碎铜屑,像星子沉海。缺月正中心,孤零零插着一截断剑——剑身无柄,通体赤红,龙鳞纹,正是龙风剑另一半。
风无痕眸光骤缩:昔年龙风剑断,赤曜失落于北荒,史录载为鬼方祭品,竟被养于此池。
沈孤舟鬼手竖瞳盯向血浆,瞳内黑线翻腾,似忆起断臂那夜。他抬手,以鬼手并指如刀,划开自己右掌,鲜血滴入缺月池,与赤曜剑身一触——
血浆瞬间沸腾,化作一条小小赤龙,龙首顶起赤曜断剑,龙身却缠绕沈孤舟手腕,鳞甲倒竖,割破肌肤,欲噬其血。
风无痕并指,龙风剑贴腕旋转,剑脊赤芒化作一缕火线,沿赤龙眉心刺入。龙身剧颤,发出婴儿啼哭,却不再噬人,反而俯首于沈孤舟掌下,化作一枚赤龙纹环,环内双月交叠,与缺月池形状严丝合缝。
缺月补,赤龙归,铜闸自开。风无痕低声道,但开闸之匙,是双月同血。
沈孤舟了然,右掌血流不止,却以鬼手并指,于赤龙环中心一按——
轰!
缺月池血浆倒卷,凝成一轮丈许血月,月心赤龙环与沈孤舟掌心同步跳动,咚、咚——每一跳,皆与穹庐心灯同频,却反向迫血回流,灯焰瞬暗五成。
铜闸自中间裂开,裂声里,传来巫月幽长叹息:
以龙风之血,补鬼方之月……沈孤舟,你终于来了。
四 心跳长廊
闸后是一条狭长坡道,向下四十五度,无阶,光滑如镜。两侧铜壁嵌满——以人颅为壳,颌骨为锤,血线为簧,心跳起,颅钟鸣,声如丧歌。
二人沿坡道滑下,所过处骨钟齐响,却被鬼手青霜与龙风赤芒交替压制,钟声碎成齑粉,沿坡道滚滚而落,像一场逆向的雪崩。
坡尽,豁然开朗,出现一座圆形深井,井壁环列十层回廊,每层回廊尽头,皆有一扇铜门,门上刻数字:
「二万、三万、四万……十万」
数字之后,各有一枚凹槽,形状正是赤龙纹环。沈孤舟抬手,环心尚滴血,血珠沿指缝滚落,于地面蚀出一行小字:
「每开一门,万心跳止。」
风无痕眸色沉如夜潮:止一万,救九万……开还是不开?
沈孤舟却抬眼,望向深井最底——那里,幽暗里浮起一点白,白中透青,像黎明前最冷的那颗星。他认出,那是寒渊劫第六重之光,亦是天工谱终章的起笔。
他低声道,声音却如铁,但非止,而是转——把心跳,转给该转的人。
鬼手赤龙环按向第一枚凹槽,「二万」铜门轰然自开——
门后,是一片漆黑,黑里,却传来第二声心跳:
咚——
比第一声,又快了半拍。
五 转心
门开一瞬,赤龙环血光倒卷,沿回廊奔涌,所过处骨钟齐暗,金线寸断,「二万」盏心灯同时熄灭。灯血却未消散,反被赤龙环牵引,于空中凝成一条血河,血河逆流而上,直灌深井最底那点青冥。
青冥之光得血,瞬化一轮青月,月心映出一道人影——
披黑羽大氅,面覆银月面具,正是巫月。她单膝跪于月心,人骨权杖折断,胸口插着那枚朱丸「心灯」,灯焰于她体内燃烧,每一次跳动,皆与赤龙环同频,却反向迫血回流,将「二万」心跳,尽数纳入己身。
沈孤舟……她抬眼,面具下血流如注,声音却带笑意,以我为灯,可缓人间一日。
沈孤舟鬼手五指收拢,赤龙环血光骤盛,于空中写就一个「转」字,字落,青月瞬暗,巫月身影被血光吞没,却于吞没前一刻,抬手摘下面具,露出真容——
那是一张与风雪衣七分相似的脸,却更苍白,唇角沾血,像雪里绽开的梅。
替我告诉她,巫月轻叹,双月同天,终有一别。
青月崩散,血光倒卷,「二万」心跳化为一阵清风,清风所过,深井十层回廊,骨钟尽哑,铜门尽开,却未再熄一盏灯——
因为心跳已转,转给该转的人:
灯奴铜钉齐断,金线寸寸结冰,百盏心灯同时复燃,焰色由赤转青,像一场春风吹遍铜城。
深井最底,青冥之光凝成最后一页冰书,书页空白,唯余一行朱砂小字:
「第二万跳·转心成功,余八万待转。」
沈孤舟抬手,赤龙纹环自凹槽脱落,环心已苍白,像被雪封的炭。风无痕以龙风剑尖挑起那页空白冰书,书页于剑锋轻颤,发出细若游丝的声响——
咚——
第三万跳,来了。
六 雪落青铜
深井之上,穹庐心灯骤亮,青光映出两人并肩的影子,影子投于井壁,却不止两道——
第三道影子,纤细,披银狐裘,手执冰刃,正于井口缓缓浮现。
风雪衣的声音,带着雪落般的轻,却传遍铜城:
十万心跳,算我一个。
她抬手,将那枚裂刃冰刃抛下深井,冰刃于青冥之光中旋转,刃尖直指空白冰书,书页瞬染霜色,霜内浮起新字:
「第三万跳·雪落青铜,人间共担。」
字成,刃碎,碎成六角青纹雪,雪落无声,却于每人心头,响起同样的声音——
咚——
像黎明前最冷的那颗星,终于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