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三年冬至,帝都未雪,先闻刀声。
柳寒山坐在相府水榭,手里捧一盏滚雪茶,茶烟未散,他已第三次望向湖面——那里倒映着皇城角楼,飞檐上悬着一排青铜风铃,叮叮当当,像极细的牙齿在互咬。
“相爷。”暗卫无声落于檐下,“她来了。”
茶面微漾,柳寒山指尖轻颤,却问得极稳:“几人?”
“一人。”
“何处?”
“正阳门外,十里御街,青石板中。”
暗卫顿了顿,补一句,“背剑,提灯,灯罩上写着——”
“写什么?”
“沈。”
二
正阳门外,御街十里,灯火万点。
沈霜站在第一道御沟前,左手一盏青皮灯笼,右手一柄无鞘剑。剑身用黑布缠了三年,布下霜刃从未见光,却夜夜浸血——三年前死谷那夜后,她每杀一名柳党,便以血润布,布色由白而赤,由赤而玄,如今黑得连雪光都不反。
她抬步,一步一声。
御街两侧,百姓先噤声,后跪地,再退散,如潮水反向劈开。御林军持刀列阵,却无人敢前——三年前,萧龙渊一纸密诏传遍天下:凡沈氏旧案,有敢阻查者,以谋逆论。
沈霜停步,距皇城门洞百丈。
那里,柳寒山已换紫蟒袍,负手而立。他身后十二金甲死士,面覆铜胄,手执断马刀,刀背嵌金,专破护体真气。
“沈将军。”柳寒山开口,声音被寒风削得尖细,“三年期未满,何苦提前送死?”
沈霜不答,只抬手,剑布“嘶啦”一声裂开,黑布碎作雪夜黑蝶,露出三年未见的霜刃——剑身薄如冰片,刃口却呈锯齿,每一齿皆崩于战场,再被她以血磨平,反复三年,终成“逆鳞”。
她举灯,灯罩上那个“沈”字被火舌舔得发红,像一枚烧红的烙铁。
“柳相,”她道,“今日我不闯宫,不逼圣,只问你一句——”
“十年前,矫诏屠我满门,是你一人之意,还是皇权默许?”
柳寒山笑了,笑里带寒,“有区别么?”
“有。”沈霜踏前一步,脚下青石“咔”裂,裂缝里迸出白霜,“若只你一人,我杀你一人;若皇权默许,我便连皇权也翻。”
三
话音落,十二金甲齐动。
铁靴踏地,如闷雷滚过,十二柄断马刀交织成网,刀背金环相撞,声如龙吟,锁死沈霜前后左右。
沈霜不闪,反手以剑背击灯——
“当!”
灯笼炸裂,火油四溅,火雨逆卷而上,顺着剑风旋成一道火龙。火龙扑向刀网,金环遇火即软,刀势顿滞。沈霜贴地滑入刀光缝隙,剑走“之”字,连破三喉,血未喷出,已被霜气凝成红冰。
剩余九人变阵,刀网化作刀山,齐劈而下。沈霜左臂横挡——
“噗!”
断马刀砍入手臂骨,却再进不得半分——她三年间以雪水、火油、草药反复淬骨,左臂骨已似寒铁,刀口卡骨,反被她肌肉夹紧。她借势翻腕,逆鳞剑自下而上,一剑挑破金甲下颌,连颅带盔削成两半。
血雾喷涌,被夜风冻成细粉,簌簌落在御街,像下了一场红色霜雪。
九人,八人,七人……
每倒一人,沈霜便前进一步,剑齿崩裂,她便以血为砥,当场重磨。火星与血星交迸,映得她一双眸子赤红。
最后一人,弃刀欲退。沈霜不追,只将剑插入雪地,掌心抵柄,轻轻一旋——
“咔——”
剑身断裂,断剑化作一道银电,贯入那人后颈,透喉而出,钉入皇城朱门。
门洞深处,柳寒山独立,紫蟒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像一面残旗。
四
“轮到你了。”沈霜拔出门上断剑,剑长仅余尺许,血槽却更深。
柳寒山却抬手,掌心多出一卷黄绫——与三年前死谷那卷一模一样,只是更旧,血迹更暗。
“沈霜,”他轻声道,“当年矫诏,是我执笔,但玉玺——”
“是萧龙渊之父,亲手所盖。”
他将黄绫抛入半空,风展开最后一页,朱印“受命于天”四字,如四团火,烧得沈霜眼底生疼。
“你要翻皇权,先得杀亲子。”柳寒山笑,笑意癫狂,“萧龙渊已在奉天殿等你,金銮殿上,他为你备了一口剑匣——”
“匣里,是你沈氏三百颗人牙雕成的骨剑。”
“他等你来,亲手递给你。”
沈霜握紧断剑,指节泛青,却忽地笑了,笑得比雪冷。
“骨剑?好。”
她抬手,断剑遥指皇城深处,“那便用骨剑,先斩他萧氏龙旗,再斩你柳氏人头。”
五
御街尽头,皇城门洞大开,如一张黑漆漆的巨口。
沈霜提灯而行,灯已灭,只剩焦黑竹骨,她却仍高高举起,像举一面招魂幡。
背后,柳寒山忽然跪地,紫蟒袍沾满红霜,他低头看胸口——
那里,一道剑痕自锁骨斜劈至肋下,血线初现,下一秒,“哗啦”一声,袍裂,肉翻,血如泉涌。
他竟未觉痛,只喃喃一句:
“沈……霜……”
沈霜不回头,声音顺风飘来:
“一剑留你半命,待我金銮殿归来,再取另一半。”
风掠过,御街万灯俱灭,唯皇城深处,升起一点金龙烛火,遥遥相招。
沈霜踏血而行,一步一字,字如刀刻:
“萧——龙——渊,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