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奉天殿外,铜鹤衔灯,万烛如星。
萧龙渊孤身立于丹陛之上,玄袍曳地,袍角金龙睁目,似将破云而去。案前横一乌木剑匣,长三尺六寸,匣面雕沈氏家徽——裂口处,以人牙拼成,颗颗紧咬,森白如月。
他指尖抚过匣盖,动作温柔得像抚旧情人,眼底却血丝纵横,三年未眠。
“陛下。”内侍伏地,声音抖如残烛,“沈……沈霜已过太和门,斩金吾十二,血溅龙阶。”
萧龙渊“嗯”了一声,抬眼望殿外——
长阶尽头,沈霜提灯而至。灯骨已折,只剩半截焦黑竹柄,却仍挑着那团将熄未熄的火。她卸了甲,只着素衣,左臂旧伤迸裂,血顺指尖滴落,在石阶上敲出细小而均匀的凹坑,像更漏,替皇城数最后更。
二
阶下御林军再列三重,枪尖颤,却无人敢前。
沈霜停步,抬手,将那截断剑横于胸前,剑齿残破,却映出她一双冷极的眸。
“萧龙渊,”她道,“骨剑何在?”
声不高,借雪夜回声,层层滚上丹陛,震得铜鹤灯焰齐晃。
萧龙渊俯身,双手捧匣,一步步下行。每一步,玄袍扫过血阶,金龙被染得赤红,像自火海游出。
距十步,他停,启匣——
匣内静卧一柄骨剑,通体温润,似玉非玉,剑脊以人牙磨制,齿缝嵌金线,剑镡为孩童指骨环扣,微动,便如低泣。
“沈氏三百零七口,”萧龙渊哑声开口,“牙骨尽在此。缺一颗,是我父皇——”
他抬右手,掌心摊开,一枚老旧龙齿,齿根带血,“我亲手拔下,以代天子受过。”
沈霜垂目,看那骨剑,又看那龙齿,忽而轻笑,笑声薄如冰片:
“天子之齿,也怕疼?”
三
笑声未落,她身形已动。
断剑掠火,直取萧龙渊咽喉。萧龙渊不避,反而迎上一步,左肩硬生生受剑——
“噗!”
断剑没至柄,血花溅在骨剑之上,人牙遇血,竟发出细微“咔咔”声,似旧人合齿。
沈霜握剑,目光撞进他眼底,那里没有惊惧,只有深湖般的寂黑。
“第一剑,”萧龙渊低声道,“代父还你。”
话落,他忽抬手,并指如刀,自劈右肩——
“咔嚓!”
肩骨裂响,他竟以指力断己琵琶骨,血线顺着玄袍金龙纹路蜿蜒,像给龙身点睛。
“第二剑,”他脸色惨白,却仍笑,“代朕还你。”
沈霜瞳孔骤缩,握剑之手微颤。这一颤,萧龙渊已反手扣住她腕,引骨剑出匣,剑柄塞入她掌心。
“第三剑,”他握着她的手,将骨剑锋尖抵住自己心口,“代天下还你。”
殿外,风雪骤紧,吹得万烛齐灭,只余铜鹤衔灯最后一焰,摇摇欲坠。
四
沈霜低头,看两人交叠的手——他的手背爬满三年未眠的青筋,她的指缝凝着旧伤新血。
骨剑剑尖已刺破龙袍,金线断裂,发出细微“嗤”声,像十年前沈府大火里房梁崩摧的回音。
“萧龙渊,”她声音极轻,“你以为,苦肉计便能抵三百命?”
“不抵。”他摇头,血沿唇角下淌,“只换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让你亲眼看见,皇权如何低头。”
话落,他忽单膝跪地——
天子跪臣。
玄袍铺陈,金龙伏地,像被抽了脊骨。
殿外御林军齐骇,刀枪坠地,发出轰然金响。
沈霜垂目,看他发心,那里因三年束发戴旒,已现早白,像落了一层薄雪。
她缓缓抽手,骨剑剑尖离他心口,带出一粒血珠,滴在骨剑剑镡,那枚孩童指骨竟微微开合,似一声迟到的叹息。
五
“皇权低头,”沈霜道,“不够。”
她抬手,骨剑高举,剑影投在殿顶,巨如龙幡。
“我要它——”
“碎。”
剑落,却不是向人,而是向案——
乌木剑匣被劈作两截,骨剑崩裂,三百人牙四散,如一场逆向的流星雨,飞溅于丹陛、龙柱、金銮榻。
萧龙渊跪地未起,任一颗牙齿击中眉心,血沿鼻梁滑下,像给金龙添了一行血泪。
沈霜掷剑,断剑插入金銮榻正中,剑柄微颤,发出清越龙吟。
“十年后,”她转身,背对他,声音散入风雪,“我会再回来——”
“若天子之齿仍惧疼,便换我沈霜,亲手拔牙。”
六
长阶之下,雪已没踝。
沈霜独行,血滴于雪,绽成朵朵红梅,一路蜿蜒出宫门。
背后,萧龙渊仍跪,身影被雪夜剪成孤峭的剪影,像一柄折断的龙剑,插在金銮旧梦。
风掠过,铜鹤灯焰终于熄灭,最后一粒火星跳了跳,落在散碎人牙上,发出极轻的“啪”——
像十年前,沈府门楣被火舌舔倒的第一声。
沈霜未回头,只抬手,将那截焦黑灯骨抛向夜空。
灯骨旋转,跌入风雪,瞬息无踪。
而她声音,却比雪更长久——
“萧龙渊,下次见面——”
“别再跪。”
“跪,也挡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