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刃烹茶,共我半句山河
腊月二十四,夜。
大庆殿侧殿,烛火通明。萧锦卿并未返回公主府,而是直接将处理政务之所设在了宫内。御案上的奏疏换了一批又一遍,朱笔批示的墨迹未干,新的急报又已送达。
高庸悄无声息地添上新茶,茶烟袅袅,映着萧锦卿愈发清瘦冷峻的侧脸。她正批阅着一份关于清理逆党余孽的章程,指尖稳健,落笔果断,仿佛不知疲倦。但高庸看得分明,那眼下的青黑,又深重了几分。
“殿下,戌时三刻了,是否先用些点心?”高庸低声劝道。
萧锦卿头也未抬:“搁着吧。”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乃至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与内侍低声呵斥的杂音。一名身着风尘仆仆信使服饰、背后插着三根代表“十万火急”红色翎羽的军校,不顾礼仪地几乎是跌撞进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擎起一封粘着三根羽毛、封口处盖着北疆都督府血红大印的军报。
“报——!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情!”信使的声音因极度疲惫和惊恐而变调,带着哭腔,“北狄左贤王部突袭黑水城!城……城已破!守将刘将军殉国!燕帅……燕帅他……”
“燕帅如何?”萧锦卿猛地放下朱笔,身体前倾,声音骤然绷紧,那双总是沉静的凤眸里,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惊悸。
信伏在地上,涕泪交加:“燕帅得知军情,未及休整,即刻率残部反攻黑水城!我军疲惫,兵力悬殊……初战……初战不利!雁门关守军出关接应,方才稳住阵脚,但燕帅……燕帅为掩护士卒,亲自断后,身陷重围,力战负伤!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锦卿心口。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支朱笔。殿内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映得她脸色煞白。
高庸倒吸一口冷气,慌忙上前一步,似要扶她,却又不敢。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侧殿。只有那信使压抑的抽泣声和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萧锦卿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她伸手,接过那封染着尘泥与 perhaps 血迹的军报,指尖稳定得不可思议。
她迅速拆开火漆封印,展开军报。上面是北疆都督府长史仓促而颤抖的笔迹,详细陈述了黑水城失守的经过,以及燕知行不顾劝阻、毅然率军反击,最终陷入重围、负伤失踪的详情。字里行间,透着绝望与请罪的惶恐。
“北狄……左贤王……”萧锦卿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里挤出来。她记得这个名字,去岁边关互市,此部便屡屡挑衅,劫掠商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竟是趁她神都内乱之机,大举入寇!
“朝臣们可已知晓?”她问,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严冬的风雪更冷。
高庸连忙躬身:“如此紧急军情,按制直送宫中,外廷应尚未得知。”
“传令,”萧锦卿站起身,玄色袍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冷风,“即刻敲响景阳钟,召集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大庆殿议事。”
“殿下,此刻已近亥时……”高庸有些迟疑,夜半鸣钟聚臣,非社稷危亡之刻不可为。
“敲钟!”萧锦卿斩钉截铁,凤眸之中锐光迸射,“北狄破关,边帅生死未卜,这还不是社稷危亡之时吗?!”
“老奴遵旨!”高庸不敢再言,立刻转身小跑着去传令。
很快,低沉而急促的景阳钟声划破了神都的夜空,一声接着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与威严,传遍这座刚刚经历动荡的帝都。
无数府邸亮起灯火,刚刚卸下官袍的朝臣们惊疑不定,匆忙更衣,乘坐轿辇,顶着凛冽寒风,向着皇宫疾驰而去。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再次笼罩了所有人。
萧锦卿独自立于殿中,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手中那封冰冷的军报,仿佛有千斤之重。
燕知行……生死不明。
那个在尸山血海中对她笑着说“赌你会哭”的男人,那个将染血的刀递给她、助她踏上权力之巅的男人,难道就这样陨落在边关的风雪里?
不。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这万里江山,这刚刚到手的权柄,若连一个敢为她血战、能与她并肩的人都护不住,她萧锦卿,岂不是活得太失败了点?
狄人要战,那便战!
她转身,走向那张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座椅,背影在烛光下拉得极长,孤绝,而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今夜,这神都,注定无人入眠。
北疆,黑水城外,尸横遍野。
一场惨烈的突围与反冲锋刚刚结束。凭借着雁门关守军的及时接应和燕知行不要命般的断后死战,被围的残部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撤回了相对安全的区域。
临时支起的军帐内,血气弥漫。军医小心翼翼地为燕知行处理伤口。肩胛处的箭伤崩裂,深可见骨,失血过多让他唇色灰白,气息微弱。但即便在昏迷中,他的眉头依旧紧紧锁着,仿佛仍在指挥着那场绝望的战斗。
“大将军……高热不退,伤势太重……这……”军医声音发颤,满脸绝望。
副将浑身是血,一把揪住军医的衣领,双目赤红:“救不活大将军,老子先宰了你!”
帐外,风雪呼号,夹杂着伤兵的呻吟和远处狄人营地隐约传来的喧嚣。夺回黑水城的首战受挫,主帅重伤昏迷,北疆军的士气,跌落到了谷底。
黑夜漫长,仿佛永无止境。